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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未未:黃沙漫卷

來源:《綠洲》   時間 : 202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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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一起不見天,沙騎墻頭驢上房;

一茬莊稼種三遍,大風絕收小風歉。

那年的春上,孤獨如日頭般硬硬地砸在了秦根茂的頭上。一大早,秦根茂鉆出了地窩子,印在眼里的便是那延綿起伏的沙丘,那漫天漫地的黃。風很大。風吃盡了沙丘里殘雪的水汽,使沙丘像發(fā)酵的饅頭般蓬松。一層層薄薄的沙?;蝿又活w顆圓圓的腦袋,在半空中舞得氣勢洶洶,肆無忌憚。一些沙粒徑直撞在站在高處的秦根茂的臉上,風趁勢溜走,沙粒呻吟著滾下,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秦根茂的臉一陣陣生疼。他轉過身來。身后的田壟已被厚厚的風削去了棱角,變得平滑,松弛,模糊。風累了,沙也累了,不愿再走,喘著粗氣落下來,整個田壟便披拂上一層黃的紗。秦根茂知道,要不了多久,這剛剛被開墾的處女地會再次陷入萬古的荒涼當中,仿佛墾荒隊從未來過一樣。

一年前,秦根茂所在的墾荒隊直接開進了沙漠的腹地,一幫大老爺們雄心萬丈,要在這里開辟出綠洲。墾荒隊開始燒蘆葦,開荒。附近的野獸跑遠了,而狼群卻不肯散去,和墾荒隊展開了幾次正面交鋒。狼群兇殘、狡猾,但它們依然斗不過墾荒隊員手里頭的槍。狼群在死傷大半后,向沙漠更深處遷移。墾荒隊打跑了狼群,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卻還要面對永無止境的風沙——風沙防不勝防,把綠色的莊稼全部覆蓋,一年下來墾荒隊顆粒無收。第二年初春,墾荒隊撤出,留下了秦根茂,獨自一人守在在沙漠邊沿,植樹造林,防風固沙。

秦根茂微瞇著眼,滿世界都是風沙在肆虐。風在咆哮,沙在嘯叫,風和沙的撕打嘯叫深處仿佛有一個黑洞,那里有真空般的一片闃寂,被秦根茂捕捉到了。那是一個生澀的洞,砂紙一樣打磨秦根茂的耐心。秦根茂朝著那片闃寂大吼一聲,但心里的惶恐與空洞更深切了。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了,墾荒隊不過剛剛走了一個禮拜,他就有些承受不住這除了風沙只剩風沙的世界了。他在怕什么?孤獨,寂寞?是,也不全是。那他到底還在怕什么呢?他覺得自己要是能搞清楚到底在怕什么,這里也就不會那么可怕了。

秦根茂咬著牙,沙粒在他嘴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秦根茂咬得更狠,他背著槍向沙漠里走去。剛翻過一座沙丘,便看見腳底下一個活物。那是一只四腳蛇。不,用卉子的話說,那是一只石龍子。修長的小身體,藍紫色的尾巴泛著光。想到卉子,秦根茂心里涌上來一陣酸澀。四腳蛇受了驚嚇,扭身便鉆進一叢紅柳里不見了。這時,風沙卷過來一股淡淡的腥氣。秦根茂后脖頸肌肉一緊,那是他頗為熟悉的一種氣息。他快步爬上沙丘,張望著。

是它。

它正站在不遠處的一座沙丘上,眼里透出的冽厲殘忍和烈日碰撞出火星,從鼻頭一直延伸到尾尖的那道白線在漫天的黃里無比耀目,那是狼王的標志。

秦根茂估算了一下距離,稍有些遠了,雖然他的槍法還不錯。他緊緊抓住背上的槍,并沒有取下來,只是緊緊抓著。

1

去年夏天,墾荒隊還沒有撤走的時候,有天傍晚收工時,秦根茂肚子一陣絞痛。不用說,一定是喝下去的水在作怪。墾荒隊喝的是澇壩水,澇壩里是從天山和瑪納斯河引下來的淡水,但到了山腳這里,水勢已是微乎其微,僅夠墾荒隊的人日常飲用,并且一路裹挾了污穢,所有打上來的水都需要沉淀后才勉強可用。大家硬著頭皮也只能喝這種沒有經(jīng)過凈化的水。喝了這水的人先是腹瀉,后是發(fā)燒。這么反反復復地折騰下來,大家慢慢適應了,也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秦根茂鉆進附近的草叢中,等他重新從草叢里出來時,地里已空無一人。秦根茂拎起丟在一旁的鐵锨順著渠埂往營地走。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還順勢將一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秦根茂心里一暖,笑著說,卉子,我知道是你。秦根茂想去捉卉子那被風沙與鐵锨磨礪但依然纖細柔軟的手,但他捉到的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不,更準確地說,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秦根茂心里一陣驚懼。他把扭了一半的頭又硬生生地扳回。是狼!墾荒隊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被狼用這種伎倆咬斷了脖子。身后那頭狼正等著他轉過頭去,一團團濃烈的腥氣隨著呼吸噴在秦根茂脖子上,熱烘烘,臭烘烘。秦根茂毛發(fā)聳立,忍住胃里涌上來的酸水,渾身哆嗦。

秦根茂清醒地明白這頭狼的用意,他梗著脖子,手腳僵硬,繼續(xù)朝前走。身后的狼緊跟秦根茂,用兩條后腿直立隨行,如同鬼怪附體一般。秦根茂走了沒多遠,腳上一陣虛弱。他數(shù)次想扭過頭去——雖然他現(xiàn)在百分百能肯定背后是個什么東西,但那種強烈的念頭鬼使神差攫住了他,讓他忍不住還是想親眼確認一下。有時明知死亡可怖,但那種極端恐懼帶來的詭異的興奮感似乎更難抵御。

秦根茂狠狠咬著嘴唇,一絲咸腥的血順著他的舌頭慢慢浸入他的肺腑。這新鮮的血,散發(fā)著生氣的血,讓他重新恢復了膽氣。他倔強著不轉過頭去,倔強著向營地走。營地越來越近了,甚至隱隱已能看到晃動著的人影。而秦根茂的肩膀陡然間沉重了許多,背后那頭狼的兩只前爪差不多已經(jīng)快要刺進他的皮肉。秦根茂感到了狼的不安、慌亂,他感覺到狼要最后一擊了。秦根茂的腳步慢下來,他沒有采取任何動作,他知道狼在等著他動,等著他露出馬腳,等他失去方寸。狼身上散發(fā)出的腥氣變得格外濃烈,已深深侵入了他的神經(jīng)。秦根茂感到有些抵御不住了,他想猛然蹲下,但也只是想想。這時狼開始有了微微的顫抖,通過狼搭在肩上的前爪,秦根茂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他感覺到了狼的虛弱和猶疑。它畢竟是用兩條后腿在走,它堅持不了太久的。那它猶疑什么呢?它怕它一擊不中,反而給了秦根茂機會,逃跑,或者反擊的機會。

秦根茂突然堅定起來,他的腳步明顯加快了,但他偏離了既定的方向,他離營地越來越遠了——他想耗盡狼的氣力,想讓狼的兩只前爪不光抖,還要像塊破布似的掉下去。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從從容容地轉身,就可以用手里的鐵锨和這頭狼一較高下了。

可同時,他肩上的兩爪似乎也輕了許多,他幾乎感覺不到狼的顫抖了。夜黑極了,遠遠近近的一座座沙丘更黑。秦根茂就像走進了一個又一個黑洞,不知走了多遠,但可以肯定的是,離營地已經(jīng)很遠了,他就是把嗓子扯破,營地的人也聽不到了。狼還在跟著他走,他顯然低估了這狗東西,它絕不是一頭普通的狼。

恐慌再一次向秦根茂襲來。秦根茂甚至開始懷疑跟在他后面的東西到底是不是狼。假如不是狼,那又會是什么呢?秦根茂毛發(fā)倒豎。為了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怯懦,秦根茂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很響,砸在沙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背后的東西隨之顫動了一下。秦根茂心里一喜,它怕聲響哩。秦根茂開始大聲咳嗽,咳嗽如一聲聲驚雷,在夜色里跳動。身后的東西又顫動一下。秦根茂開始唱歌,唱《黃水謠》《太行山上》,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唱《南泥灣》,甚至還唱《團結就是力量》……秦根茂一首接著一首地唱,把力氣用小腹裹緊,從肚腹擠壓到脾胃,從腸道肋骨擠壓到喉嚨,憋成一股子低沉壓抑但力量無窮的媲美美聲的聲調(diào),把歌詞像號子一樣吼了出去。這首還沒唱完,腦子里已經(jīng)在搜索下一首。他直唱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但身后的東西依舊沒有掉下去,還穩(wěn)穩(wěn)地趴著。秦根茂咬牙切齒地罵:你奶奶個腿兒!你說說看,你到底是啥?!你就是個鬼魂,今天老子也要把你拖死……

秦根茂咬著牙在黑夜里走。他牙越咬越緊,只咬出片片虛空。他只能熬著,他不能回頭,不能。秦根茂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遠遠的晃動的光亮,以及遠遠地傳來的呼喊聲的。墾荒隊來找他了。火把越來越近,在此起彼伏的叫喚聲里,他甚至聽到了卉子那帶著哭腔的呼喊聲。

肩膀上傳來一陣刺痛,一股股濕熱的腥氣撲打在他的脖頸上,化成水珠細密的附著,冰涼??伤慌铝?,甚至還有些不甘。他不相信他贏不了背后的狗東西。他大步流星地走,而身后的火光與呼喊越來越遠。終于,他又重新走入了一片漆黑與寂靜。他眼前的世界開始打晃,一叢綠瑩瑩的光在此時出現(xiàn),像飄忽的鬼火。秦根茂一個激靈,是狼群。那綠瑩瑩的鬼火越來越近,秦根茂手里的鐵锨幾乎被他捏得滴水,他感覺十根手指頭已經(jīng)嵌進了锨的木把。

身后突然一聲低低的嚎叫,逼近的鬼火頓時四下散開。秦根茂這下確認了,他身后的東西確確實實是頭狼,并且是頭狼王。他的心里反而踏實下來。那不過是狼,一頭狼而已。

決不能讓這畜生得逞。他心里惡狠狠的。

他這么想著,腳底下并沒有放緩。那畜生是堅持不下去了么?他明顯感覺到它的身體有了控制不住的細微而強烈的晃動。狼群仿佛也覺察出狼王的虛弱,它們瞬間又集結著逼上來。但背后的狼王再一次發(fā)出一聲低嚎,狼群再次散開,不遠不近地跟著。

秦根茂一直走,一直走出了黑夜。天慢慢地白了。其實天不是慢慢地白的,而是在一個瞬間突然從黑色變成了灰色,然后炸裂出無數(shù)道縫隙,光就是從那些縫隙里無孔不入地鉆出,急不可耐,在穹頂鋪開。秦根茂感覺就在那灰白綻放的一刻,他的雙肩上面猛然一松,接著便是“撲通”一聲。秦根茂擺脫壓力,往前猛走了一步,自己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其實秦根茂三天三夜急行軍的經(jīng)歷都不知道有過多少回,和一頭狼杠到底應該說綽綽有余,然而現(xiàn)在不過一夜,卻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

秦根茂雙手撐地,不忘抓過掉落一旁的鐵锨,慢慢地轉過頭來。果然是,是一頭狼。體型碩大,肌肉線條完美,毛發(fā)泛光,哪怕狼狽不堪,哪怕疲憊無力,也遮蓋不了它眼里的光芒,冷酷,冷血。是一頭與眾不同的狼,尤其是那條從鼻尖向背部延伸的白線,像一把浮動的利刃。秦根茂笑了,他徹徹底底地贏了狼王,縱使此刻狼群蜂擁著上來把他撕成碎片,他也是贏了。他又有些困惑,如果沒有狼群跟著,狼王還會不會繼續(xù)憋著那口氣,繼續(xù)撐下去?不管如何,現(xiàn)在是他贏了。秦根茂哈哈大笑起來。

狼群就是在秦根茂倒地的時候把他團團圍住了,它們在等待狼王的一聲號令。但狼王只是掃了秦根茂一眼,用兇殘而犀利的眼神??諝庀袷悄塘?。終于狼王爬起來,它低嚎一聲,不再理會坐在地上的秦根茂,向遠處延綿的沙丘開始奔跑。狼群中發(fā)出幾聲低回的應和,撇下秦根茂,跟在狼王身后,也向遠處跑去。

2

秦根茂沒讓自己閑下來,估摸著墾荒隊要不了多久就會把樹苗送過來,他得做好準備。兩天時間,秦根茂把十幾口大缸全裝得滿滿的。那些大缸是墾荒隊專門給他留下的,種樹少不了水,缸就是拿來盛水用的。水已經(jīng)盛滿,接下來便是挖坑。秦根茂從太陽還沒升起就開始刨坑,一直挖到太陽落山。整個白天,秦根茂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來休息。那無邊無際的孤獨被他一鐵锨一鐵锨地砸進了那些圓而深的坑里,他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眼里只有鐵锨和沙坑,就像靈魂已脫離了軀殼,手底下只有緊密的動作,鐵锨插下去,黃沙鏟起來;鐵锨揮起來,黃沙揚出去。遠遠看去,黃沙的舞臺上像上演無聲的舞蹈,黃沙跟隨風和人的節(jié)奏起舞得肆意,不知疲倦。偶爾直起腰的時候,秦根茂又看到了那頭狼王。狼王在不遠處的一座沙丘上,朝向這邊的目光里有著強烈的好奇。但秦根茂只望它一眼,又低頭干活。他顧不上它。

頭天挖好的坑,到第二天就又被風沙掩埋了不少。秦根茂也不惱,不過是有了更多的事需要干了。他一邊挖今天的新樹坑,一邊清理前一天的老樹坑。秦根茂五天時間挖了幾百個樹坑,每晚回到地窩子都精疲力竭。他只草草吃些東西,然后倒頭就睡,連自己是誰都有些想不起來。

一個星期后的那天早上,秦根茂起來什么都沒有干,他有預感,墾荒隊的人今天會來。他站在最高的一處沙丘頂上,向被風沙掩蓋的一條土路張望。站累了,他就坐下來;坐累了,他就躺下來。站著看,坐著看,躺著看,整整望了兩個時辰,直到正午,那條曲曲折折的土路盡頭遠遠地蕩起了煙塵。那煙塵裊裊上升,像烽火,不戲諸侯,也沒有美人,但是秦根茂笑了。煙塵越來越近,是兩輛疾馳的馬車。馬車上裝著樹苗,裝著補給,更重要的是,還裝著秦根茂的戰(zhàn)友。秦根茂向著馬車沖上前去,三個戰(zhàn)友也沖過來,和秦根茂緊緊擁抱在一起,擁抱過后,他們先把樹苗卸下來放齊整,然后再把面粉、清油、壓縮餅干、罐頭一樣樣地往地窩子里搬。墾荒隊的伙食也才是窩頭就咸菜,最好的東西都留著帶給了秦根茂。

樹苗運送過來不能耽擱,三個戰(zhàn)友留下來,幫秦根茂一起,把這些樹苗都栽到挖好的坑里。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秦根茂和戰(zhàn)友們才把這百來棵樹苗全部種完,并讓每棵樹苗都吃透了水。這三天來,秦根茂的嘴一直沒停,和這個戰(zhàn)友說,和那個戰(zhàn)友說,種樹的時候說,拉水的時候說,縱使抽出一點時間來吃飯的時候也說。戰(zhàn)友們都知道秦根茂是一個人憋壞了,誰也不嫌他話多,都邊干活邊高高興興陪著他說話。

第四天的晌午,活都完了,戰(zhàn)友也該走了。幾個戰(zhàn)友照例過來和他擁抱,然后坐上馬車趕回墾荒隊。送別戰(zhàn)友,秦根茂搖搖晃晃地往地窩子走。他實在是累壞了,嘴角直抽搐。他不光在憋著勁干活,更在憋著勁說話?;氐降馗C子,他倒頭就睡,夜半時候突然醒了。他咂巴咂巴嘴,上嘴唇碰下嘴唇,他想說點啥。四周靜極了,只有呼呼的風加深了夜的寂靜。他一時陷入恍惚,他懷疑戰(zhàn)友們到底來過沒有,他懷疑埋頭種下的樹苗都是夢一場,他甚至一躍而起,趴床底下看罐頭餅干面和油是不是還在。還在。他點燃馬燈,用鼻子深深地嗅,但到處都已沒有戰(zhàn)友身上的氣息。他想說兩句,可是沒了對象。

外面的風很大,馬燈里的火跳躍不止。借著火光,秦根茂看見那種下的百來株樹苗背后黑影幢幢。秦根茂走過去,拎著馬燈一棵樹一棵樹地照過去,在其中一株下面發(fā)現(xiàn)一小半塊窩頭的邊角。那是哪個戰(zhàn)友吃飯時掉落的。秦根茂原本想喊戰(zhàn)友們吃罐頭、吃壓縮餅干,但他們只吃自帶的都風得干干的窩頭。他們說這是紀律,帶來的餅干罐頭都是上面讓帶給他秦根茂的。秦根茂撿起那一小塊窩頭,放到鼻尖下面嗅著,是墾荒隊的味道。戰(zhàn)友們來過,來過的。但秦根茂稍安的心很快又被更深的惶恐與孤寂占據(jù)。他就像剛剛飽食了一頓的人,還得再次面臨難以忍受的饑荒。秦根茂惡狠狠地咒罵自己:秦根茂,你還是不是男人了,你算啥?東西,你怕個啥,你空洞個啥?毛哩……

秦根茂的咒罵聲把天也喚亮了,百來株樹苗完全顯露出來。秦根茂注意到一夜的風沙已把樹苗掩沒了不少。這些樹苗都是適度耐沙壓的品種,但要是不管不顧,等風沙越來越厚,就是有十個秦根茂也甭想把樹苗從沙里解救出來。秦根茂得馬上行動。他回轉身從地窩子里抄了把鐵锨就干開了,一口氣干了幾個時辰。秦根茂停下來看了看,不錯,還干會兒也就差不多了。肚子餓了,秦根茂扔掉鐵锨,回到地窩子弄吃的。還沒歇夠半個鐘頭,秦根茂又干開了。沙漠的春天本來就短得像兔子的尾巴,而春天的正午已和夏天沒什么兩樣,滾滾熱浪包圍著秦根茂,滿地黃沙,秦根茂無可躲藏,渾身就像著了火,汗流浹背。他索性脫掉衣服,只穿一條軍用褲衩,灌下去半行軍壺的茶水。整個世界只剩鐵锨鏟沙的刷刷聲。

火慢慢從秦根茂的身體上退去,此刻已近黃昏,但空中傳來了“嗡嗡”的聲音。秦根茂不理會,但那群“嗡嗡”的聲響越來越近,最后完全把秦根茂罩住。那是小指般大小的蚊蟲。秦根茂感到了一下接一下的癢,秦根茂揮一下手,蚊蟲“轟”一聲升起,復又落在秦根茂的身上。秦根茂煩了,懶得再趕,繼續(xù)揮動著手里的鐵锨??赡欠N癢,簡直癢到心里,讓人無法忍受。秦根茂咬咬牙,把自己繃成一塊鐵。被叮咬的面積越來越大,越來越厚。怪事,是麻木了嗎?竟然感覺不到癢了。秦根茂看了看身上,裸露的皮膚表面黑壓壓一層。

最后一棵樹苗扶正,秦根茂剛一抬頭,黑夜就咣當一聲砸落下來。秦根茂便扛著鐵锨挪著腿腳回到地窩子,開始燒水做飯。吃完飯,身上又開始癢了。秦根茂看了看,身上到處又紅又腫的,像是過敏了,有的地方表皮透明得泛光,還疼。但秦根茂困得厲害,隨便洗洗,躺下便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起來,秦根茂去看那些樹苗,一天的忙活沒有白費勁,黃沙只薄薄地在昨天打理好的位置浮上來淺淺一層。秦根茂一顆心才放下,掛上水車去拉水,他整整拉了一上午的水,直到把所有的缸都灌滿。下午依舊是挖沙,照看樹苗,直干到黑夜降臨。那幾個月,風沙時大時小,一緊一松地掰扯著秦根茂。秦根茂絲毫也不敢懈怠,他拉水,挖沙,澆水,巡夜,把每天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閑暇。哪怕片刻的喘息呢,他知道一旦他松弛下來,那種孤獨和死寂便會海潮般瞬間涌上來,將他徹底淹沒。

一天早上,他出了地窩子,腳下發(fā)虛,靜得可怕,他感覺不對,傻站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是風歇了。沒有一絲風。沒了風,沙就沉默了。秦根茂晃了晃身子才重新抬起了腳,但走得別別扭扭,像個久居水上腳掌剛沾地的船家人。秦根茂笑罵:娘的,少了風沙的推搡,連路都不會走了。

來到那片樹林,秦根茂發(fā)現(xiàn)樹苗并沒有被風沙掩埋,都好好的。也就是說昨天他回地窩子以后,風就停了。停了一整夜。難怪昨夜他睡得格外死,竟然一點也沒覺察到。他這才意識到好像對自己太狠了,把所有的力氣都掏給了這片小樹林。秦根茂圍著樹林慢慢走,細細看,幾個月過去,樹苗利利索索,精神抖擻。所有的苗娃子,枝葉都伸展著淡淡的綠,泛著一絲絲水汽,所有的苗娃子都活下來了。秋天就要到了,秦根茂估摸著秋天再種下的樹就不會這么費老勁了,畢竟有它們打了基礎,做了屏障。

還是沒有一絲風。秦根茂在這片沙漠邊待了一年多,還沒見過這么安靜的天。他再次看了看沙漠,看了看小樹林,一片祥和。但這祥和讓秦根茂心里并不踏實。他爬上一座高點的沙丘,手在眉毛下面搭個涼棚,朝沙漠深處望。沙漠深處同樣一片沉寂,延綿著遍野的僵死的黃。一偏頭,秦根茂又看見它了。狼王。這幾個月,它每天都會在某座沙丘上出現(xiàn),隔得遠遠的,看著在樹林里忙活的秦根茂。有時它一出現(xiàn),秦根茂便注意到它了;有時干到快天黑,秦根茂直起身歇一會伸個懶腰可能才會注意到它。但秦根茂只看一眼,也就一眼,因為他明了并沒有危險,也因為他實在沒有工夫多搭理它。此刻,狼王也在盯著沙漠深處,一動不動。突然,狼王朝半空 “嗷嗚”一聲,低而悠長的嚎叫聲里有點驚恐,又像在警告什么,然后它繞過幾個沙丘,不見了。

秦根茂遲疑地望著狼王消失的地方,出了會神。沙漠深處依舊平靜,還是沒有風。秦根茂定睛看了好一會,才發(fā)現(xiàn)原本清晰有界的天邊變得一片混沌,混沌遮天蔽日,越來越近,越來越寬,瞬間便把半個天邊吞噬。在他愣神的工夫,一座座沙丘拔地而起,連成了一面黃色的沙墻,沙墻連接了天地,像天和地扯起了一面碩大的旗,朝向秦根茂這邊滾滾而來。天色頓時昏暗下來,風聲大作,仿佛那些大風就埋伏在他腳下的哪片沙丘里,從來都沒有消失過。整個沙丘都沸騰起來了。秦根茂從沒有見過如此猙獰、奇異而又浩瀚無際的景象,而這景象是鋪天蓋地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朝他撲過來的。開始有沙子飛過來打在他臉上,秦根茂吃痛,才猛然意識到,沙塵暴來了!他心里一悚,掉轉頭就往地窩子方向跑,他邊跑邊扭頭再看一眼那片剛剛綻放了一點點生機、帶著一點點綠意的樹林子,逃跑的這一刻,一種“最后一眼”的預感讓秦根茂心窩子都疼癟了下去。跑回地窩子,秦根茂抓起鐵锨把門死死抵住,耳朵里已經(jīng)灌滿了風的尖叫。

風吼了整整一個世紀那么長久,秦根茂的耳朵里片刻沒有安寧過。等到風停下來,秦根茂的地窩子已經(jīng)被黃沙埋了一半。沒過出口的黃沙爬到天窗,從縫隙里掉落下來,灑落成幾根線。秦根茂推開窗爬出去。地窩子邊的那十幾口大水缸全都不見了蹤影。秦根茂心里一沉,一扭頭,看見滿世界的荒涼,百來株樹苗全都從地表消失了。秦根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多個晝夜不眠不休跟照顧沒滿月的嬰兒似的,就這么沒了。他走過去,摸索打量著站在樹苗曾經(jīng)成林的地方,腳下是松軟的沙粒。沒有樹,一棵都沒有。仿佛腳下這片荒涼從來都是如此模樣,仿佛自己從未到過這里,仿佛那些樹苗只是夢了一場。一種巨大的酸楚洶涌而來,秦根茂想叫,張不開嘴,想哭,欲哭無淚。悲傷裹挾著無邊的憤怒,秦根茂氣勢洶洶地朝沙漠里走,他不相信這些樹會就這么沒了,他要去找,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們找回來。

秦根茂翻過一座沙丘,看見了一個大水缸,又翻過一座沙丘,又發(fā)現(xiàn)了五六個,就那么斜斜地埋在沙里,并且所有的水缸都沒有破損的樣子。秦根茂的憤怒平息下去幾分,開始相信自己這么找下去就能把所有的樹都找到。秦根茂翻過了一座又一座沙丘,看到了散落各處的缸,但沒有樹,一棵都沒有。一直走到天黑下來,秦根茂站在沙漠里,心里像被掏出來一個大洞,他明白是真的找不到了。他肆無忌憚,手腳抻開,跌在沙里,撒潑打滾,沒皮沒臉地哭起來。

3

接下來的日子,秦根茂所能做的就是把地窩子重新清理出來,然后把缸一口口弄回去。完成這些以后,他整日坐在沙丘上發(fā)呆,呆望著那些遠遠近近的沙丘,就像那里藏著他不翼而飛的苗娃子。

失魂落魄地望了整整五天。戰(zhàn)友們來了,送來了該在秋天種下去的樹苗。秦根茂手足無措,實在不知該對戰(zhàn)友們?nèi)绾谓淮瑳]有長久不見的激動和興奮,沒有了寒暄,也沒有了擁抱。樹沒了,還搞那些虛頭巴腦的做啥。他是這么想的。戰(zhàn)友們看見了坐在沙丘上的秦根茂,看見曾經(jīng)揮汗如雨的地方光禿禿一片。他們把他從沙丘上拉下來,只是緊緊抱著他,和他說話,卸下來馬車上的苗木和補給,幫他一塊做飯,拉家常,整理地窩子,就是不問那些樹苗怎么回事。

秦根茂不說話,說什么都像個瓜貨。但他的鼻子在抽動,他在聞戰(zhàn)友們身上的味兒。他沒法描述他們身上的那股味兒,但他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戰(zhàn)友們從馬車上朝下卸貨,那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綠色就那樣攫住了秦根茂,他恍惚覺得,那些丟失了的綠色,回來了。

秦根茂和戰(zhàn)友一起,無聲地干活,卸苗,挖坑,栽樹,培沙,澆水……幾天幾夜,才把新來的樹苗種完,并澆足了水。離別時是照例的擁抱和叮囑,然后他們一個個爬上馬車,留秦根茂一個站在馬車下面。戰(zhàn)友們最后朝他揮了一下手,就都跌坐在馬車里,鼾聲大作,睡死過去。馬拉著他們返回墾荒隊營地。老馬識途。

秦根茂也昏昏沉沉地往地窩子走去。癱軟在炕上,他又想起才種下的樹。他支了支身子,但身子沉得像一坨鐵。秦根茂在心里決定了,這是睡在地窩子的最后一晚,明天就睡林子里去。

第二天一早,秦根茂神清氣爽地從地窩子里爬出來。太陽半懸于空,風沙不溫不火,一切都很好。秦根茂向昨晚種下去的那片綠色走過去,然而還沒到跟前,秦根茂的腦子“嗡”一聲炸開,他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樹苗都倒伏在了沙地上。秦根茂瘋跑到跟前仔細打量,樹苗都是從根處被齊齊咬斷的。不少樹苗的樹干上還掛著些可疑的深褐色的動物的毛發(fā)。是狼嗎?下一秒秦根茂已經(jīng)斷定就是那頭狼王帶著狼群干的。但讓秦根茂覺得奇怪的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狼群并沒有毀壞所有的樹苗,而是留下了十二株。秦根茂猜不透,也懶得猜,還真拿畜生當個人看嗎?經(jīng)歷了之前和風沙的拉鋸,經(jīng)歷了絕望的反復撕扯,憤怒還在,但他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被打倒了。守好剩下的這十二棵樹苗,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

秦根茂把地窩子跟前的那堆梭梭柴柴全搬到那十二株樹苗前頭,又去沙漠里背回來不少??粗吒叩乃笏蟛癫穸言诘孛妫馗X得差不多了。他從地窩子門口滾過來一口大缸,然后拉水灌滿,灌滿水缸,秦根茂又把被褥和吃食也抱了出來,切分食物用的刀,還有那把槍,也都在林子前頭放齊整。忙完這一切,秦根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當晚,秦根茂點著一堆梭梭柴柴,是生火做飯,是取暖,也是壯膽。

狼群就是在梭梭柴柴熊熊燃燒的時候出現(xiàn)的。至少有三四十頭。秦根茂吃了一驚。狼群呈扇形散開,狼頭朝著火堆的方向,逼視著秦根茂。秦根茂看到了那頭狼王,它就站在隊伍最中心和最前方。狼王并沒有發(fā)起進攻的號令,只帶領眾狼蹲踞在離秦根茂約莫百米遠的地方,和秦根茂對峙。秦根茂手里的槍攥得緊緊的,保險栓已經(jīng)打開。其實燃起的梭梭柴柴對狼群起不到什么威懾作用,就是手里的這把槍要防御狼的攻擊也極其有限,狼群真要攻擊自己,能不能活命都是個問題。能做狼王,怎么能看不清楚局勢。但狼群按兵不動,對峙一直持續(xù)到天亮。

天亮了,昨晚點燃的梭梭柴柴只剩下灰燼。狼群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一半,狼王還在。中午時,秦根茂正想打個盹,狼群卻開始向他逼近。秦根茂立馬站起來,端起了槍,腿上一陣血流不暢的酸麻,他沒站穩(wěn)。狼王的眼睛一亮。狼王和秦根茂同時“捕捉”了對方的瞬息。秦根茂意識到狼王意在煎熬自己,就等秦根茂彈盡糧絕、精疲力竭。秦根茂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那狼王聽了,右耳朝后閃了一閃,眼睛微微地瞇起。秦根茂直覺狼群不會輕易散去,他提著氣把幾根梭梭柴深深插進了沙土里,只剩約莫一臂長在表面,然后把梭梭柴露出地表的那頭削尖。在消耗完所有以前,必須做好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的打算。秦根茂心想,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能讓你好死。

接下來,秦根茂的睡眠算是徹底泡湯。狼群分成兩撥,白天黑夜地同秦根茂對峙。秦根茂挖沙,狼群休息;秦根茂吃壓縮餅干,狼群休息。但只要秦根茂一放松想要休息一會,狼群便立馬警覺立起,伸頭聳肩,抖抖一身毛發(fā),蠢蠢欲動。幾番下來,秦根茂疲憊不堪,又不敢有所表露,只能背倚小樹苗,或坐或立,抱著槍,面對著狼群,警醒地打個盹撐一會。

用刀在槍把上刻出的淺淺的劃痕告訴秦根茂,對峙已經(jīng)持續(xù)九天了。暮色降臨的時候,秦根茂望著所剩不多的梭梭柴,知道無論如何也撐不過天明了。如果不是那晚下定決心守林時把囤著的所有補給都帶了出來,恐怕此時秦根茂連畫線記日的力氣都沒了吧。狼王就要得逞了,它終于要把他熬成一塊風干肉了。

火焰不到半夜就明顯暗淡了,襯托對面一群綠熒熒的光,鬼火一般跳躍閃動。秦根茂能隱隱感到自己頭腦里的意識、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和血液發(fā)出像沙丘陷落時黃沙流動的簌簌聲響——那是就快要潰敗和放棄的征兆。他把槍扔到了火堆旁,聽到動靜,狼的耳朵不自主地抖了一下,但它們始終護在狼王周圍,沒有向前一步。秦根茂其實他連端槍瞄準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吸著氣,向火堆邊那幾棵被深深埋進沙丘里的梭梭柴踉蹌“走”去。在意識快要消失前,他把自己的兩條胳膊架了上去,正好合適,就像精心打制的一副拐杖。他不能倒下去,等不到狼群自投陷阱,可就算他輸了,就是死,也得像樹一樣昂著頭死去,他怎么能讓那虎視眈眈的狼群笑話呢。

遠處的狼王眼神銳利,盯著火堆邊這個人,好奇這直立行走的動物此刻為何會以一種如此奇怪的姿勢,似爬似滾地往前,就為了把自己半跪著掛在那里?

他還是感到疼了,那被他削成長矛般溜尖的梭梭柴戳在他腋下。衣服還有里外幾層,暫時阻隔了梭梭柴的刺入,但戳進肉體只是時間的問題。深夜,他衣服還是被刺透了,梭梭柴扎進腋下,流出新鮮的血。狼群嗅到了那一絲飄忽的血腥,開始騷動。而這新鮮的痛感同樣刺激了秦根茂,他感到一絲生機回到體內(nèi),黯淡的眼神重新發(fā)出光澤。

逐漸和衣服凝固在一起的血,也把他和梭梭柴焊在了一起。秦根茂試著晃了晃,紋絲不動。他安心了,沒想到給狼群準備的梭梭柴,竟是被他變成了兩條不打彎的腿了。秦根茂的呼吸輕飄如云,腦子里也一片空白。但他的眼睛還睜著的,殘存最后一點游移的意識。

靜極了?;鸲言缫严?,灰燼里的火星映出一小片虛光。沒了聲息的秦根茂最終讓狼群有了動作。是狼王。它挾著一股腥風,向秦根茂踱了過來。它越走越近,在離秦根茂兩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秦根茂一動未動,殘存的最后那點意識捕捉到狼王身上從鼻子到尾尖的那道白線,因為這道白線,狼王周身透著一種神諭般的不可違抗。但它望向秦根茂兇狠冷酷的眼神開始溫和,恍惚中甚至滋生出一種水質(zhì)感的光澤。還是那熟悉的腥熱的呼吸,狼王對視著秦根茂足足有半分鐘,也許更久,才轉身朝后面的樹走去。狼王圍著斷裂的樹苗茬深深地嗅著,然后抬起頭朝秦根茂看一眼,快步向遠處的沙丘跑去,狼群里嗷嗚的嚎聲此起彼伏,都追趕著跟隨狼王離去。

殘存的意識,像一滴水珠落在沙丘上,一秒滲入,沒發(fā)出任何聲響。秦根茂的眼睛還睜著,但他已經(jīng)睡過去。傳說中為了防止野獸攻擊,野馬都是站立著入睡。此刻秦根茂就像一匹疲倦已久的野馬,站著睡著了。

梭梭柴撐不住秦根茂的體重,轟然彎折下去。秦根茂從遼遠而空白的夢境里驚醒,狼群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不遠不近,像在守著他。秦根茂覺得可笑,怎么會用“守”字?怎么可能,那可是吃人的畜生。秦根茂把兩個手臂從梭梭柴上拔下來,腋窩處一陣鉆心的疼,腋窩里濕濕的,是梭梭柴帶出的血。但力氣重新長回秦根茂的身體里了。他突然仰天發(fā)出一聲嘶吼,那是像狼一樣的嚎叫,甚至更凄厲。對面的狼群興奮起來,開始呼應秦根茂。一時間天地顫抖,人吼狼嚎混作一處,難以分辨。今冬的第一場雪,就在這混沌里飄飄灑灑落了下來。

整個世界便也白茫茫的。

雪覆蓋下來,樹的殘骸散發(fā)出的冷冷的青氣。他心里一陣酸澀,前后幾百株樹苗,花費他和戰(zhàn)友那么多功夫,挖坑澆水打理,最后就剩下這十二株。秦根茂一偏頭,狼王立于沙丘上,兩兩相對,恍若隔世。秦根茂張開嘴吼道:狗日的狼王,我侵占了你的地盤,你毀了我的樹,咱們兩清了!

喊聲消失于只有落雪簌簌的天地間,像被吸進黑洞,半個尾音都沒留下。萬籟俱寂。狼王支起耳朵,又支棱了一下,掉轉身子向遠處緩緩踱去。

4

秦根茂從被褥底下摸出一把銅色的鑰匙。其實,整個沙漠就他一個人,約等于整個世界就他一個人,但他還是把那只小箱子上了鎖。

箱子打開,里面只有一張照片。那是卉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卉子笑得很美,幾顆白牙,一側臉上有個狹長的酒窩,讓秦根茂心醉,也讓他心疼,更讓他絕望。他捧著照片,和照片說話。他和卉子整整說了半個月的話,從白天說到晚上,又從晚上說到白天。但半個月后,秦根茂心里開始打晃晃,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卉子這個人?這種荒誕的念頭讓秦根茂嚇了一跳。他不敢再看照片,不敢再和照片說話,他怕卉子像一把流沙,越想抓住,從心底就流逝得越快。他把照片端端正正地又放了回去,再用那把銅色的鑰匙小心鎖上。

秦根茂很無聊。孤獨像銼刀,一下一下銼著他愈加虛弱的神經(jīng)。他穿上羊皮大衣,戴上棉帽,出了地窩子。

外面的風很硬,刮著臉,火辣辣地疼。風“嗚嗚”地叫,滿世界都是風的聲音。雪很厚,秦根茂已記不清這是入冬后的第幾場雪了。厚雪掩蓋了戰(zhàn)友們曾經(jīng)的足跡,甚至還妄圖蓋住秦根茂的記憶。秦根茂跟風杠上了,他喊戰(zhàn)友的名字。一個接一個,聲嘶力竭,氣急敗壞,但回答他的只有風。

秦根茂腦子震得嗡嗡的。他想起去年秋天和戰(zhàn)友一起去拉水,有個戰(zhàn)友的一只腳深深陷在了澇壩邊的泥巴里。自從下雪后,秦根茂就再沒去過澇壩,他現(xiàn)在只需要走出地窩子就能取冰雪化水,日常所需已經(jīng)足夠。

澇壩已被大雪完全覆蓋,一片白茫茫。秦根茂只能估摸出戰(zhàn)友當時陷進泥巴地的大致方位。他脫下羊皮大衣,拿起那把陪了他多年的鐵锨,開始鏟雪。雪很硬,秦根茂手里的锨更硬。雪在鐵锨底下發(fā)出哧哧的聲音,開始露出黑黃的底色。但還看不到腳印的痕跡。秦根茂一點點擴大范圍。那只腳印就那樣顯現(xiàn)出來,深深的一圈,周邊泥漿拱起,凹陷處還有鞋底的花紋。秦根茂喜笑顏開。但零下幾十度的“塑造”,腳印被凍得很硬,鐵锨挖不動,也怕用力過猛會挖壞。秦根茂折回去翻出來一把錘子、一把鏨子。秦根茂一點點鑿,小心翼翼——秦根茂選擇的鑿面很大,他怕傷到了腳印——直到完完整整鑿下那只腳印來。秦根茂把腳印放在羊皮大衣里,抱在懷里往回走。

接下來的幾天,秦根茂就是坐在桌邊,看著面前那只從澇壩里鑿回來的腳印。那是無比踏實的幾天,讓秦根茂感到戰(zhàn)友們都在身邊,圍坐一處,烤火,唱歌,拉呱家常。那樣生動,秦根茂不敢出聲不敢動彈,好像他只要咳嗽一聲,戰(zhàn)友們就會從面前的火光里消失。

第四天,那只腳印卻突然碎了。就在秦根茂一眨不眨的眼前,沒有任何征兆,成了一堆碎片。秦根茂瞠目結舌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是地窩子里的爐火和干燥抽光了腳印的水分,那只腳印就這樣干成了一堆齏粉。秦根茂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他不應該把它挖回來,應該讓它長在原地的。他可以每天去看,每天去看啊!秦根茂悔恨不已。

腳印碎裂的瞬間,地窩子里如同被抽成真空,秦根茂被擠壓得喘不上氣,只好從地窩子出來。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到處都是呼呼的肆無忌憚的風。秦根茂想起了那些樹,剩下的那十二棵樹。

望著那十二棵樹。秦根茂說,噯,樹們,站著瞅個啥哩,等著我給你們?nèi)€名不成。那是,你們的命是老子給的,老子就是你們的爹,是該給你們?nèi)€名。叫個啥呢,就叫你們老大、老二、老三……老十二吧。記住了沒有,老子只說一遍……

十二棵樹在風中劇烈地晃動著。

秦根茂很滿意,說,老大,給你講講吧,你別抱怨生錯了地方,哪方水土不養(yǎng)人呢,我這不是好好的,噢,你問我家鄉(xiāng),那可是好地方,滿山種的都是楓樹,到了秋天,整個坡上都是一片紅艷艷,那個好看……

一陣風過來,秦根茂側耳聽了聽,嘆了一口氣說,什么?你們說卉子?狗東西,你們不愧是我兒子哩,知道我心里的疙瘩哩,那就給你們講講?;茏邮俏覀儔ɑ年犂镒詈每吹呐?,不,是整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茏酉矚g我,你們想不到吧?我也沒想到。哈哈。但問題是我們的教導員也喜歡卉子。我們教導員為了救十二個困在暴風雪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雙腿……后來團里政委知道了,政委來做卉子的工作,政委說只有卉子可以救教導員。一開始卉子沒有答應,政委就一次次地上門。后來卉子沒得法子了,她找到我,把她的照片給了我,說她心里以后再沒有聲響了……你們說說,沒有聲響是啥意思?但我不怨卉子的選擇,一點也不,那可是十二條活生生的命哪,他是個英雄!但我難受啊,簡直比死了還難受。當墾荒隊動員留人種樹時,我站出來了。知道我為什么站出來嗎,他教導員日能個啥,不就是救了十二條命?我要讓他看看!

風突然停了,十二棵樹一動不動。

秦根茂火了:狗日的,你們?yōu)槭裁床徽f話?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一副膿包相!老二你說,對,就你!秦根茂惡狠狠地指著左邊第二棵。

風來了,老二抖動著,風大了,老二就朝后彎下了腰,秦根茂眼睜睜地看著風踏著老二的腰眼向前跑去。風擦著雪,越跑越快,最后撞在了地窩子前面一口大水缸上,發(fā)出“咣”的一聲。

老二站直了。在笑。秦根茂感覺它在笑。秦根茂板著臉:老二,你笑個啥?你說說。什么?我聽不見!秦根茂挖了挖耳眼孔。

什么,你說我背不動那口大水缸?秦根茂笑了,俗話說得好,老大善,老二壞,還真是這個話哩,我今天就要讓你看看,我背不背得動!

秦根茂來到那口被風結結實實撞了一下的大水缸前。大水缸倒扣著,像一只巨大的碗。秦根茂試了試,缸面太滑,手吃不住勁。他找來繩子,把那缸五花大綁。秦根茂一咬牙,缸起來了。秦根茂把缸背到老二面前:老二,看到?jīng)]有?過了冬天,它就是你喝水的家伙哩!

秦根茂背著大水缸向沙丘走去。沙丘上的雪齊膝,秦根茂彎著腰,踏出一個個雪窟窿。沒幾步,秦根茂頭上便像頂了口蒸籠,大汗淋漓。秦根茂咬牙接著走。到了沙丘腰上,秦根茂腿一軟,跪在沙丘上。大缸趁勢壓過來,直接把秦根茂壓趴。但秦根茂腳下踏著勁,手把繩子死死攥著。緩了好一會,秦根茂頭一歪,啃上一嘴的雪,又起來了。秦根茂慢慢地挪,缸在背上發(fā)顫,里面全是風??斓缴城痦斏系臅r候,秦根茂的腿一軟又歪倒了。但等他再去攥繩子時,缸已經(jīng)向后滾去。秦根茂不松手,缸便拉著秦根茂一路滑下去。

滾到沙丘底下,缸穩(wěn)妥了,可秦根茂的頭狠狠地撞在了缸沿上,發(fā)出一聲脆響。秦根茂站起來,眼冒金星,頭上熱乎乎的,用手摸一把,全是血。秦根茂用舌頭舔了舔,咸口的。娘的,老二笑彎腰了呢。秦根茂惡狠狠地罵一句。

大風起來了。這時,秦根茂看見了它。

狼王。就站在不遠處的另一座沙丘上,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都是空濛。

秦根茂不理會,徑直走到老二面前。剛要張嘴,被趕來的風迎了個正著,把秦根茂要說的話懟回了他肚子里。秦根茂氣瘋了,追著那縷風圍著地窩子轉圈。那縷風時快時慢,總是把秦根茂落下兩步,秦根茂追得氣喘吁吁,氣得氣喘吁吁。

秦根茂突然住了腳,他想等那縷風轉回來殺它個回馬槍。但那縷風也停了下來,在半空里“嗚嗚”地挑釁他。秦根茂像受傷的野獸般發(fā)出了“嗷”的一聲,瘋了般地向那縷風撲去。那縷風鉆進了他的棉衣里,泥鰍似的滑動。秦根茂用手死死摁住,掐住的卻是自己的脖頸。

后半夜里,秦根茂突然醒了。他隱隱聽到些動靜。他一骨碌從地窩子里沖出來,跑到那十二棵樹跟前。它們照例一聲不響,四下里只有北風在呼嘯。秦根茂說,娘的,咋?把老子吵醒,又一個個捂著嘴,不說老子走了!

秦根茂轉身就走,走了沒幾步,又折了回來。回來的秦根茂臉上滿是討好:算了,我不跟你們計較,既然把我叫醒,肯定是有話要說。來,我給你們作揖了。

秦根茂對著十二棵樹拱了拱手。

十二棵樹一聲不響。

秦根茂急了:狗日的,難道要讓我叫你們爺不成。爺!爺!

十二棵樹一聲不響。

秦根茂有些崩潰:難不成要我給你們下跪?

十二棵樹在風里拼命晃。

秦根茂勃然大怒:狗東西!男兒膝下有黃金!

夜里冷得出奇,寒氣一個勁地往秦根茂衣服里鉆。秦根茂直哆嗦,就圍著十二棵樹轉圈,秦根茂越轉越快,直跑得自己跟個蒸饅頭似的才停了下來。一直折騰到天邊慢慢變白。秦根茂跑不動了,怒氣和熱氣一齊涌上天靈蓋,腦子里一片轟鳴。

那十二棵樹就是在這時突然說話了:

秦——根——茂。

這回聽清了,秦根茂淚如雨下。秦根茂邊哭邊笑道:你們的嘴咋就那么矜貴呢?

5

春上,戰(zhàn)友們趕著馬車來了。秦根茂欣喜若狂。

戰(zhàn)友們和他擁抱,說話。秦根茂不說話,只一個勁地傻笑。戰(zhàn)友們也不多問,想著這一冬怕是給憋壞了,就只腳不沾地地忙著幫秦根茂種樹。他們沒問秦根茂為什么只剩下十二棵樹。那個過程仿佛戰(zhàn)友都經(jīng)歷了,都和秦根茂一樣難過,仿佛知道問起就會讓秦根茂心碎。種完樹,依舊是擁抱,告別,然后疲憊不堪地坐上馬車離開。

馬車遠了,那十二棵樹開口了。聲音那樣響亮,把秦根茂的腦子震得“嗡嗡”響,只是它們自說自話,不傾聽同伴的,也不理睬秦根茂,窸窸窣窣,嘰嘰喳喳,如同一鍋雜粥,讓秦根茂喝得稀里糊涂。

整個夏天就是一場鏖戰(zhàn)。秦根茂和樹說話的力氣都省了。到了秋天,那百來棵新種下的樹只折損了十一棵樹,其他的都活了下來。

折損的樹是被一頭野豬毀的。那天夜里,睡得正香的秦根茂聽到了陣陣撕咬嚎叫聲,他慌忙起來,拿上槍就出了地窩子。在明亮的月光下面,他看見狼王正帶著十幾頭狼和一頭野豬在博斗。狼雖多,但野豬并不落下風。秦根茂查看了一下樹苗的情況,有十一棵已被拱斷。秦根茂氣得端上槍,“啪”一下就地單膝跪下,讓槍穩(wěn)穩(wěn)坐于肩頭,肘關節(jié)頂在膝上,側臉緊貼槍托,向野豬瞄準。

秦根茂的槍法極準,槍槍打在了野豬的要害。野豬倒下了。只是秦根茂不明白狼王為什么也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是在幫他嗎?

秋天的樹苗送來時,秦根茂開始出現(xiàn)異樣——他大張著嘴,竟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的話語體系似乎已被這漫無邊際的風沙徹底吞沒了一般。戰(zhàn)友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但秦根茂知道他們是在安慰他。

戰(zhàn)友走后又是漫長的冬,而活下的樹已近千株。望著偌大一林子的樹苗,秦根茂覺得似乎不那么孤獨了,有了這么多的樹,像在風沙和他之間筑起了一道屏障,他可以安心了。

人們發(fā)現(xiàn),到第五個年頭的時候,秦根茂就徹底不說話了。和戰(zhàn)友闊別再見,他也只是笑,而就連這笑容也逐漸變得僵硬。

突擊連是秦根茂守林的第十年上成立的。

那年的夏天來了十幾個人。他們帶著儀器,先是過來同秦根茂握手、說話,秦根茂張著空洞的嘴,僵著臉,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人開始忙活起來,先是察看那茂盛的防護林,然后拉開皮尺測量,最后來到防護林后的沙地邊上,挖一些沙土裝進一個個褐色的瓶子里。

十幾個人走了,一個星期后又回來了。他們臉上掛著喜氣。他們大聲跟秦根茂說話。秦根茂這回聽懂了——他們說的是這片地方能種莊稼了。秦根茂激動得爬上了一座沙丘,望著沿著沙漠邊緣延伸的防護林。防護林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就像一道緊箍咒,牢牢壓制在了惡龍的脊骨上。風吹過林子,嘩啦啦作響,沒有漫天的黃沙,聲音柔和動聽,飄進了秦根茂的心田里,是美妙的旋律?;鞚岬臏I水從秦根茂那張干枯的臉上流了下來。

突擊連說成立就成立起來了,先是挖地窩子,來了百十號人,沙漠里頓時熱鬧起來。上面來了人,找秦根茂談話。上面的人,秦根茂認識,就是過去墾荒隊的隊長,現(xiàn)在是團長。團長見到秦根茂吃了一驚,秦根茂看上去像個野人,風沙的摧殘幾乎令秦根茂毀容。團長眼睛通紅,秦根茂也激動得很,他張開嘴就要說話,只是他說的話夾生得很,需要仔細辨別。團長點頭,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沒有,反正團長一直都在點頭。

團長拉著秦根茂的手告訴他,說上面決定了,讓秦根茂回團部任教導員,種樹的事,會有別人來接手。秦根茂一下子愣了,耳朵里全是樹和沙的轟鳴,吵得他腦仁疼。秦根茂推開團長的手說,不,我種樹,我種樹。團長這回聽得一清二楚。秦根茂怕團長繼續(xù)勸阻,沒有二話,轉身就走了。

團長尊重秦根茂的選擇,最終讓他留了下來,繼續(xù)種樹守林?,F(xiàn)在秦根茂隸屬突擊連,連部距離秦根茂的地窩子不算遠,只隔著一座起伏的沙丘,那是座僵死的沙丘,已掀不起半點風浪。但有了那座沙丘,秦根茂望不見突擊連,突擊連也望不見秦根茂,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相互牽連,卻互不打擾。

除了每月領工資,去代銷店打酒、買日用品,秦根茂一般不會越過那座沙丘。如果需要,秦根茂也會選擇黃昏的時候,那個點代銷店才會開門,不過那個點也是連部晚飯開飯不久的時候。

一開始,突擊連的人見著秦根茂還會存些敬畏,那些和秦根茂有關的傳聞,和風沙、和狼群、和野豬搏斗的傳言,神話了秦根茂。帶著敬重和崇拜,連部的人熱情上前跟秦根茂打招呼,但秦根茂總是木訥地什么話也沒有。慢慢的,人們覺得他就是個蔫巴人,普普通通,并沒有聽聞的那樣傳奇,再見秦根茂時便隨意了許多,有人會直接上來拍秦根茂的肩背,像多年的老熟人。

秦根茂的身體發(fā)出空曠的聲音,像一個樹洞。好奇的人于是借著各種機會來拍打秦根茂。秦根茂也不說什么,僵著一張臉,看不出惱,還是不惱。久而久之,人們只當他是個啞巴,言語里開始不敬,“啞巴”開始被人普遍用來招呼秦根茂。雖然他也會沙啞著嗓子對代銷店的人表明他要買的東西,但對此大家選擇了無視。

其實,成立突擊連后,秦根茂是高興的。多年缺乏和人的正常交流,他的沉默只是因為一個人太久。哪怕大家對他越來越隨意,甚至開始放肆,他也不去跟他們計較。因為舍不得。很多個傍晚,不需要采買的時候,秦根茂會坐在屏障于地窩子和連部中間的那座沙丘上,望著對面煙火氣的連部,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連長是唯一不喊秦根茂“啞巴”的人。連長兼著突擊連的指導員,在秦根茂面前哈著腰。連長說,老哥,你在這里待了這些年月了,有什么想法盡管說。

秦根茂抬頭望望那座沙丘。這么多年,就在那里,那頭狼王一直陪著他,長久地望著他。可幾天前再看到那頭狼王時,秦根茂明顯感覺到了狼王眼睛里的焦躁。秦根茂后來才想明白,是突擊連的喧囂讓狼產(chǎn)生了不安。

秦根茂轉過身來,望著連長,聲輕但堅決:讓連隊別去招惹狼。連長連連點頭說,一定。

連長立馬在大會上就作了指示:任何人都不允許到沙漠里去招狼。

可擋不住還是有嘴上沒毛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把連長的話當回事。幾個嫩茬子到沙漠去挖大蕓時,聽到了狗崽子一樣的哼哼聲。其中一個順著聲音摸到一處洞子,然后從洞里掏出來一只崽。就那么一只。

兔崽子把狼崽子帶了回去,還引來了很多突擊連的人圍觀。也是怪事,那會秦根茂正給地里澆水,但他鼻尖底下飄過去一絲奇異又熟悉的氣味。秦根茂扔下水瓢,從地窩子摸起槍就往出找,順著氣味一直摸到那個兔崽子的地窩子。地窩子里的人正納悶,他們不明白狼窩里為什么會只有一只狼崽子,更奇特的是,這頭狼崽子看著并不害怕慌張,沒把圍著它的這群人放在眼里一般。

狼崽的鼻尖往背部有一條隱隱延伸的白線。秦根茂一眼便看見了,他朝那個兔崽子伸出手去。兔崽子不干了:咋?啞巴,莫非你也想玩玩?秦根茂沉著臉:拿來!兔崽子梗著個脖子犯犟勁兒。秦根茂扣響手里的槍,震得地窩子撲簌簌掉下來大片的土。這個樣子的秦根茂讓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了,兔崽子老老實實交出狼崽。

秦根茂把狼崽裝進一個布包里,斜掛在胸前,那只狼崽便在他胸前趴伏下來。秦根茂一直往沙漠深處走,就那樣也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座沙丘,才終于看見了狼王。狼王蹲踞在沙丘上,眼神里秦根茂熟悉的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和仇恨。秦根茂把那只狼崽從胸前掏出來,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輕輕放在沙丘上。

秦根茂的舉動并沒有讓狼王的怒氣消退。當天夜里,狼王率領十幾頭狼闖進了那個年輕人的地窩子。狼王堵在地窩子門口,看著它的族群在地窩子里橫沖直撞,逮到什么就咬什么,除了破壞發(fā)出的聲響,每一頭狼都默不出聲,這種默不出聲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壓迫著地窩子里的人肝膽俱裂。狼王沒動那個兔崽子。直到狼群撤離,他還像個木頭人似的呆坐著,屋內(nèi)狼藉一片,被褥被撕成碎屑。他還是被嚇傻了,能不傻嗎?正常的時候還能到地里干活,可中間活干得好好的卻突然發(fā)作——面露驚恐地在地里飛奔,邊跑邊歇斯底里地叫喊:狼來了!狼來了!

6

突擊連負責種莊稼,而秦根茂種樹、護林。連隊蓋好第一幢土坯房的時候,連長找到秦根茂,說,老秦,連隊的辦公室建好了,還專門給你留了兩間,搬到連隊來和大伙一起住吧。秦根茂不說話,望著一臉期盼的連長。連長又笑著說,搬吧,老秦。秦根茂只是搖頭。沒幾年,連隊的人都搬進平房了,只有秦根茂還在地窩子里住著。后來連部又用上了機井水,為了方便秦根茂種樹澆地,連長專門給他引了一畦水,秦根茂開始學著自己培育樹苗。

那天下午天陰沉沉的,但秦根茂的心情卻很好,苗圃里的樹苗一片蔥蘢。狼王遠遠地在沙丘上望著秦根茂這邊。秦根茂瞅一眼,也沒停下手里的活計。忙活好一會,一抬頭,狼王還在。秦根茂心里一動,拍打拍打一身的灰塵,穿過防護林便上了沙丘??匆娝^來,狼王轉頭像把秦根茂往沙漠里面帶去。一人一狼,十米開外,彳亍而行。狼王走得遲緩,秦根茂突然意識到狼王老了,自己也老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狼王在兩座沙丘之間停下來,慢慢轉過身。

秦根茂這才注意到腳下的平地白亮亮的,一粒沙都看不見,一道道裂紋就像歲月扔下來的一張網(wǎng)。秦根茂抬起頭來,狼王正直直望著他,目光里滿是憂心忡忡。秦根茂知道狼王一定是有什么信息想要傳遞給他。

遠離人群,狼王的眼神漸漸柔和,閃著水質(zhì)的波光。它以一種放松的姿態(tài)慢慢臥倒在地上,將一顆蒼老的頭顱安放于自己的前爪上,這顆頭顱裝滿了桀黠、勇猛和狼族領袖的足智多謀。秦根茂上前兩步——這兩步早已僭越了狼的底線。但秦根茂毫無懼色,狼王也不為所動,甚至眼睛都慢慢瞇了起來。

秦根茂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莫合煙絲和紙,慢慢地卷好,煙卷的邊角用舌尖一掃,然后劃燃一根火柴。煙霧升騰起來的時候,狼王閉上了眼睛。秦根茂深深地吸一口,一星火紅的莫合煙粒落在秦根茂的手臂上,發(fā)出輕微的焦灼的氣味和“吱吱”的聲音。秦根茂像毫無知覺,一動不動。

煙燃盡了,長長的煙灰掉落在秦根茂褲腿上。已是黃昏,天卻格外地清凈,萬里無云,殘陽如血,染紅了遠處高高低低的沙丘。秦根茂嗅到一股溫熱的腥氣……

這幾天早晨,秦根茂起來后什么活也不干,他穿過防護林,坐在沙丘上,望著遠遠近近起伏的沙丘。遠處的沙丘有黑影掠動。那是狼群。狼群越來越近,他看見走在狼群最前面的狼王,那是狼群的新的首領,曾經(jīng)被他救下的那頭狼崽子。狼王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嚎叫,狼群回應,嚎叫聲此起彼伏,回響在月亮還未落下、太陽才剛升起的天邊。秦根茂心底深處一陣悲涼。

天大的事,秦根茂只知道種樹。突擊連任何事好像都與他無關,再重要的會議他也從不參加。但一些重要的事項和精神,連長還是要向他傳達的。這會連長就跟在秦根茂屁股后頭嘰嘰喳喳個沒完。秦根茂從苗圃忙活到防護林,連長便從苗圃跟到防護林。連長說完了也就安心了,其實他知道秦根茂什么也沒聽進去,但他還是得說完他要說的這番話,這是形式,也是任務。

連長有好一陣子沒來了,秦根茂還記得,連長上次來時,指揮著幾個人一張張地朝幾棵筆直的楊樹上貼標語。林子里的樹苗,秦根茂最中意的就是那幾棵白楊樹。白楊的枝葉始終保持著春上的嫩綠,當別的樹的枝葉在盛夏變得深綠時,它還是水靈靈的,還氤氳著一圈淡淡的黃。往楊樹上貼那些東西,秦根茂打心眼里就不太樂意,他心想,這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嘛,何況哪里有人來他這片林子呢,簡直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如今那些標語早被風吹走,不知散落何處了。

多少人早就盯上了秦根茂這片林子,苦于秦根茂身上背著的傳奇和狠事兒太多,那些人有賊心沒賊膽??煞雷o林有幾里長,護林員就他一個人,這多少還是讓那些起了心的人覺得有機可乘,想要鋌而走險。但秦根茂守林多少年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藏不住一點風吹草動,偷樹賊還能狠過野豬嗎?

秦根茂背著槍出了門,但今晚有點邪門,秦根茂也不知道咋回事,在選擇向左走還是向右走時,秦根茂遲疑了好一會。是不是這一下的遲疑誤事了呢,秦根茂后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聽到斧子砍樹的“咣咣”聲時,秦根茂離聲音傳過來的地方約莫還有百來米遠。他沖進射程,摸黑舉起槍盲打。幾槍打進濃重的夜色里,斧子斫樹的聲音消失了。消失得過于利索干凈,秦根茂心里起了疑。他開始朝反方向快步走去,起先只是大步快走,后來就小跑起來。

還是晚了,一棵白楊被人砍了,地上留下一個血淋淋光禿禿的樹樁。他奶奶個腿兒!跟老子玩聲東擊西!秦根茂火冒三丈,一顆心在胸腔里上下起伏,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但他的神經(jīng)過于繃緊,加上快速奔跑造成的缺氧,太陽穴痙攣著,令他頭痛欲裂,而就在這喘息的一個空隙,他聽到哪里傳來一聲呻吟,如泣如訴,若有若無,如一縷游魂。

秦根茂閉上眼睛,耳朵極力往外抻著,跟隨直覺,往聲音傳來的地方摸過去。夜色的動靜,如同水里的游蛇,遍體溜滑,欲擒而不得。那聲音時斷時續(xù),飄忽不定,秦根茂也就跟著停停走走。直到走到一處院墻外。秦根茂摸到院門一腳踹開,兩個偷樹賊驚恐萬分地望著秦根茂,一股腥臊順著他們的褲腿流淌到地上。

一棵新鮮的白楊橫在院子中央,枝葉仍是水靈靈的。秦根茂蹲下來,像撫摸一具冰清玉潔的胴體,撫摸著這棵傾注了他多少心血的白楊。他摸到了一個凸起,把手移開,一個眼睛一樣的樹疤出現(xiàn)在眼前,盯著秦根茂,脈脈情深。

秦根茂的槍響了,打在偷樹賊的小腿上。

那根樹樁,秦根茂沒處理,就讓它那樣待在原地,禿著,空出一大塊白。

第二年春上,樹樁竟然發(fā)出嫩芽來,秦根茂大喜過望。

和萌芽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這個春天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她與秦根茂身邊走過,帶著發(fā)香,卻沒有注意到秦根茂。秦根茂在樹下站著,就像另一棵樹。她穿過防護林徑直向沙漠里走去,秦根茂朝連隊的方向望了望。他其實望不到連隊,連隊被那座不高的沙丘遮擋住了。他只知道她不是連部里的女人,這里的女人沒有她身上那一層隱隱的水汽。

秦根茂追過去,沙啞著喉嚨說,前面沒路哩。女子像是沒有聽見,繼續(xù)向前走。秦根茂又重復了一遍。女人的身子頓了一下,沒停下步子。秦根茂愣怔了,多久沒這樣清楚地講過話了。秦根茂返回到林子邊坐下,抽起了莫合煙。一連卷了十幾根,直把天色抽成一片昏黃。他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后是喘息聲。秦根茂低著頭,繼續(xù)抽著手指里夾著的莫合。女人帶著哭腔:我沒路可走哩。

無路可走的女人跟著秦根茂來到了他的地窩子。女人呆滯的目光像紙一樣平鋪直敘,她一遍遍喃喃著:我沒路走了,我真的沒路走了。秦根茂不言語,只是招呼著爐火上燉著的兔肉。不多會,秦根茂把兔肉端上桌,朝女人看一眼。女人遲疑一下,聞到肉香,幾乎是撲了過來。她顯然是餓壞了,吃得風卷殘云。

秦根茂看著這個女人吃完,說,你可以走了。

女人不走。

天一黑,外面就起來了風聲。秦根茂拿女人沒轍,把炕讓給女人,自己鋪塊羊氈,睡在半米外的地上。半夜的時候,鼾聲如雷的秦根茂被一陣尿意憋醒,發(fā)現(xiàn)女人赤裸光滑的身子像蛇一般緊緊纏住了他,修長的手臂箍著秦根茂的脖子,溫熱的氣息噴在秦根茂后脖頸上,喚醒了秦根茂的欲望,扼死了秦根茂的理智。秦根茂渾身都軟了,只一處硬得鐵錘一樣。餓了這許多年,秦根茂直吃得風卷殘云,淋漓盡致。待到平靜下來后,女人告訴秦根茂,自己叫李燕燕。

和李燕燕結婚了,但秦根茂沒辦酒,這是兩個人商量后的意思。連部的男人對秦根茂又羨慕又眼紅。畢竟李燕燕才二十出頭,水靈靈、嫩生生的。只是這羨慕也不持久,幾天后,有人弄清了李燕燕的底細,便借著討喜煙喜糖的由頭跨過沙丘,來找秦根茂。秦根茂不在。李燕燕已備了好糖好煙招待,來人同李燕燕沒什么好說的,掉頭出門在防護林里找到秦根茂。來人嘬一口喜煙說啞巴,又嘬一口喜煙說李燕燕是破鞋哩。秦根茂剪下一根多占營養(yǎng)的的枝杈。另一個人嘬一口喜糖說她怕是圖你的錢哩。秦根茂把剪子狠狠往地下一戳。兩人怏怏散去。

李燕燕不愿住地窩子,她覺得地窩子黑、潮。

都什么年代了,還受這份罪。

秦根茂沒有發(fā)話。他不發(fā)話,說明他不同意。

剛結婚,李燕燕也不好發(fā)作,直到一場大雨后,地窩子里全是水,鴨子都能在上面鳧水了。李燕燕忍無可忍,光腳叉腰站在地窩子外頭,橫著眼看向正舀水朝外頭潑的秦根茂。李燕燕那雙濕噠噠的鞋也潑出來了。李燕燕尖叫一聲:秦根茂,我說什么也不住地窩子了!

李燕燕去找連長。

當初秦根茂找了李燕燕,整個突擊連最高興的人就是連長。連長一直想給秦根茂尋個女人。他覺得秦根茂有了女人,日子會好過些,起碼不那么寂寞了。連長也曾問過秦根茂的意思,秦根茂很迷茫,說不上愿意還是不愿意,對找哪個女人過生活更是沒主意。遠近的女人都嫌秦根茂老、丑,還約等于是個啞巴。連長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張寡婦。張寡婦是連部里唯一的寡婦,三十出頭,丈夫是冬天拉沙時出了塌方事故被壓死的??蓮埞褘D不情愿,這事就這么又黃了。連長沒想到寡婦都不愿嫁的秦根茂居然被李燕燕看上,哪怕這女子的名聲不太好哩,可人家李燕燕到底年輕啊。

聽李燕燕倒完苦水,連長當即便拍了胸脯。第二天,連長便帶人到沙丘那邊,緊貼著地窩子開始砌平房。其實李燕燕的意思是在連隊蓋一間,但連長知道秦根茂斷不會搬到連隊來住,所以干脆帶人過來給他砌一棟。

嶄新的平房砌起來了。只是住進去的只有李燕燕一個,秦根茂還是固執(zhí)地住在地窩子里不肯挪窩,各得其所,所以倒也相安無事。有時的夜晚,秦根茂推開平房的門,頗有點心猿意馬的樣子。李燕燕斜著媚眼笑:你是不是想那個了?秦根茂站著不動,臉上顯出來尷尬。李燕燕說,想就想唄,我本來就是你老婆啊。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得給我說說你這些年的事。秦根茂張開嘴,愣愣神,他也不是不愿意同李燕燕說話,畢竟第一次見面還是他先開的口??伤€是不知道說什么,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木雞一樣站了一刻,一咬牙甩手出了平房。李燕燕氣瘋了,追出來把一個臉盆照準秦根茂的背上砸過去:你他媽還是不是個男人了……

和秦根茂結婚后,按理說李燕燕就應該在突擊連干活??衫钛嘌嘞拥乩锏幕钐厶K,不愿干。秦根茂也便由著她。結婚后,秦根茂的工資就是李燕燕去領了——她想得理所應當。當她從會計手里接過錢時,驚訝得連字都忘了簽。連長剛好在旁邊,笑著說,沒想到吧,你男人的工資是我們這兒最高的,就沖著這,你也要和老秦好好過日子,現(xiàn)在是人家養(yǎng)著你呢。李燕燕頭點得像啄米。前腳出了門,會計撇撇嘴說,裝得倒挺像。

回去后,李燕燕質(zhì)問秦根茂為什么沒和她提過工資的事。秦根茂反倒愣了一下,除了買點日常生活用品、喝點小酒需要幾個錢,工資多少似乎無關緊要,夠用不就好了嗎?李燕燕把手里的票子朝秦根茂揚了揚。秦根茂想起什么,從地窩子的角落里搬出來一個壇子打開,里面全是錢。李燕燕發(fā)出一聲驚呼,當晚就留宿在了地窩子。

李燕燕是連里最游手好閑的人。沒事兒干的李燕燕喜歡在連隊瞎轉悠。晚上的時候,代銷店最熱鬧,飯后大家都喜歡待在那里,八卦下白天的新鮮事兒,看看那些想買又買不起的東西。李燕燕不。她風擺楊柳地過來,隔著柜臺,手指指這邊,要這個,指指那邊,要那個,把一旁的七大姑八大姨給眼紅得要冒出火來。

李燕燕知道大家不喜歡她,尤其是女人。她便先從女人這里找突破口。李燕燕拿著那些小玩意,一股腦地往她們懷里塞。都是女人家喜歡的東西,人家又是這樣真心誠意,實在推不走,也不好意思推走。一來二去的,好像李燕燕還蠻不錯的啊。

女人搞定了,李燕燕又盯上了男人。有秦根茂做后盾,李燕燕大手大腳,對突擊連的男人也絲毫不小氣。男人都好抽兩口,李燕燕就買煙。李燕燕買煙還要買最好的“鳳凰”。這煙李燕燕也給秦根茂買過,可秦根茂只抽自己卷的莫合煙,根本不給李燕燕面子。那些男人就遠比秦根茂可親許多,從李燕燕手里接過煙來,點著,一臉享受,深吸一口。李燕燕顯然是享受這種征服感的,眼里的媚光隨著淡藍色煙霧四下潑濺。男人們得寸進尺,嘴里開始放肆。李燕燕也不惱,眼珠子乜斜到眼角,嗔笑著把順桿爬的男人飛一眼。

只有張寡婦不著李燕燕的道。當初連長給她說合秦根茂,她只盯著這個男人看得著的短處,然而眼下李燕燕大把花著秦根茂的錢把連里男男女女全都收服了,張寡婦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失了一塊寶。李燕燕這日子才真真地叫活人哩,那份清閑,那份揮金如土。張寡婦想想就心痛,像自家的宅基地被人刨了一塊去,再想想自己,吃飯穿衣量家當?shù)?,里外操勞,腸子都悔青了。

瞅準機會,張寡婦就一個個地給那些女人“燒火”。張寡婦說,李燕燕是什么人,狗改不了吃屎哩!她惦記啥?你們有啥給她惦記的?能想明白不?張寡婦是個有口皆碑的正經(jīng)女人,她這么說,女人們便開始起了警覺心,一個個地開始發(fā)覺自己男人的不對勁,發(fā)現(xiàn)李燕燕和男人在一塊時的浪勁兒。

發(fā)現(xiàn)了苗頭,女人們就變臉了。關上門罵自家不爭氣的男人,推開門罵水性楊花的李燕燕,不準男人找李燕燕,也不許李燕燕靠近自家男人。被幾個女人指桑罵槐地當眾修理過幾次后,男人畏畏縮縮地不敢再親近李燕燕,李燕燕就更架不住了,從此不敢輕易跨過那座沙丘。

李燕燕感到了無趣。沒處可去了的李燕燕天天跟在秦根茂屁股后頭,盯著秦根茂干活,看秦根茂培育樹苗,種樹刨坑,剪枝打藥,就連秦根茂拖著車子去拉水,她也跟著。

拉水的時候,秦根茂就像一頭牛,弓著背,腿腳繃得緊緊的,動一下,鼓鼓的腱子肉上面就滾著汗,發(fā)著光。李燕燕跟在后面。到了目的地,秦根茂開始給樹澆水,跨欄背心下面掩著的都是荷爾蒙的跳動,肌肉跟隨動作張弛的節(jié)律勾走了李燕燕的魂。在她眼里,秦根茂一直是個長得又粗又黑,還喜歡跟她裝聾作啞的略窩囊的男人,她從來沒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具有如此的雄性魅力。那汗水閃著光,在李燕燕失焦的眼睛里放大成一輪輪滿月,跟隨汗珠滾動,再“唰”一下滾落到沙土里,砸出來豆大的坑,然后破碎出一陣陣漣漪。

7

半年后,李燕燕生下了果娃。

果娃這名字是秦根茂給取的,秦根茂沒過多去研究怎么給小孩取名字,他直覺這個名字就很好,萬物春來秋去,開花結果,有始有終。

可好事的人開始替李燕燕盤算日子,這一盤不打緊,扯出來一個不容小視的事實。

有人跨過那座沙丘,找到在樹下忙活的秦根茂。啞巴,看到了吧,你老婆李燕燕,生的不是你的娃,她生的野種。秦根茂接著忙活手上。來人一步踏到秦根茂前面,著急地問:你就沒算算這日子?秦根茂一瓢水砸到地上,濺得人褲腿上全是泥巴點子。來人惱了,說,你就甘心當烏龜王八蛋?秦根茂還是不說話。最終來的人義憤填膺地說,啞巴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了?秦根茂一個轉身踅到另一棵樹下,屁股撅起對著他,搭都不搭理他。

生下果娃后,李燕燕仿佛變了個人,好像果娃成了她人生的一切奔頭和指望。一大早秦根茂從地窩子出來時,李燕燕抱著果娃在說話;太陽從那座沙丘上滾下去,已近傍晚了,秦根茂鉆進地窩子時,他看見李燕燕還在抱著果娃說話。李燕燕的眉眼間流淌著一股清亮的水,泛著母愛的柔情蜜意。抱著果娃時李燕燕最愛說:果娃乖,給媽媽笑一個。但果娃不笑,果娃還小吧,反正果娃不笑。

秦根茂也覺得這孩子奇怪。果娃生下來后,不哭也不鬧,像一顆沙粒,又像一滴水那么地安靜。他黑亮亮的眼睛望著遠處的沙丘和蒼綠一片的防護林,可以望好久好久,眼神里的平靜安寧像個入定的僧人。

已經(jīng)一歲多快兩歲了,果娃還不開口說話。李燕燕心里著急,抱著果娃,指著自己和秦根茂,一遍遍教果娃喊“媽媽”“爸爸”,指著沙漠、指著太陽、指著外頭的樹,指著能看到的屋里的一切,不厭其煩地想要從果娃嘴里掏出成果。秦根茂看著揪心,有天突然跟李燕燕說,你帶果娃去連隊轉轉吧。

李燕燕猛然醒覺似的,連著好幾天帶著果娃到連隊轉悠,希望人多的環(huán)境能刺激果娃表達的欲望。果娃長著圓頭圓腦,著實招人喜愛,人們撇開恩怨情仇,都過來逗弄果娃——果娃,叫一聲姨。果娃不叫。果娃,叫一聲嬸,嬸子給你買糖糖吃。但果娃還是不吭聲。人們像是找臺階,又像是調(diào)侃,更多是勸慰,對李燕燕說,你這兒子還真是秦根茂的種沒跑,天生就不愛講話??!李燕燕哪里顧得上計較和糾結這話里的其他意味,如今在她心里,果娃就是她的命,如果一直都不會說話,這娃今后一輩子可怎么得了?李燕燕這么想著,眼淚已經(jīng)掉落下來。

抱著果娃,李燕燕翻過了沙丘,回到自家平房。李燕燕把果娃放在面前的沙地上,聲音溫柔,跟果娃央求:叫一聲,好果娃子,叫“媽”,就叫一聲呢!媽求你了。但果娃的眼睛望著前面的防護林,手里撥弄著地上的沙土,笑嘻嘻的,不為所動。李燕燕“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果娃還是張了嘴。是三歲半上的事了。

那天下午,秦根茂也在。李燕燕一臉呆滯坐在一張軍綠布面的馬扎上擇菜。地板上爬著的果娃突然伸手指著外頭,說,樹,樹樹。李燕燕像雷擊了一般,而秦根茂也吃了一驚,又驚又喜——果娃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叫媽,不是叫爸,他叫的是樹。

果娃終于會講話了,但每一天的希望期待變成失望絕望,李燕燕早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人們不說出來,但都覺得果娃是個傻子,腦子不靈光。而果娃那副癡癡的樣子,也讓李燕燕有一種越來越可怕的預感。很久以前開始,李燕燕就不再時時抱著果娃不撒手了,而是把果娃交到秦根茂手里讓他照看,自己則跑到團部去散心。團部比連隊還遠一些,李燕燕也不覺得難走,因為團部有流行音樂,有旱冰場,有錄像廳,有開放的男男女女,還有牛仔褲。團部就像一個嶄新的世界把李燕燕深深吸引了。團部不光距離遠,去團部還總得花錢,李燕燕就不停地從那壇子里往外拿錢,拿得最后都不好意思了,就在團部的一家餐廳找了份工作,當服務員端盤子。因為有了固定的一份工作,李燕燕開始名正言順地在團部留宿,一個月就回來一趟。有時回來后,還是有些不死心,她會拉著果娃的手,聲音溫柔,說,叫一聲媽,你叫一聲媽,媽就不走了。果娃望著面前穿著喇叭筒燙著爆炸頭的李燕燕,笑嘻嘻的。李燕燕就死了心了,依舊留在團部,每天端盤子,鉆錄像廳。

果娃一直跟著秦根茂,秦根茂拉水就坐在車上,秦根茂種樹就坐在地上,安靜地看,耐心地等。果娃看那些樹的時候,神情認真又專注,好像透過樹,還看到了樹后面的別的什么東西,就好像樹后頭還有一個世界。

天色已經(jīng)晚了,秦根茂做好了飯,還不見果娃回來,秦根茂就出去找。果娃呆坐在一棵白楊樹下不動。秦根茂叫果娃,果娃沒有反應。他過去摸了摸果娃,果娃的身子軟軟的,熱乎乎的。秦根茂放了心,晃了晃果娃,喊他一聲。果娃轉轉眼珠子,轉出一絲光亮來,嘴角有綠色的汁液痕跡。秦根茂伸出大手胡亂一抹,然后牽著果娃往回走,就像牽了一團迷霧。

有天果娃突然告訴秦根茂,說,白楊會說話,說話的聲音像水,往下掉。果娃說得很含混,遣字又減省,秦根茂還是聽懂了,吃了一驚。他過去摸了摸果娃。果娃肯定地朝秦根茂點點頭,不再言語。秦根茂站在已經(jīng)很久不見黃沙的瓦藍的天下面,仰頭看那棵枝葉繁茂的白楊。他只聽到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其實這么多年了,秦根茂一直都認為那些樹會說話。生活里有了李燕燕和果娃后,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和樹說過話了,但他在心里,時而清晰時而混沌的意識與想像中,那些和樹的對話仿佛無休無止,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

那些樹會說話。他是那樣固執(zhí)地覺得,但這樣的孤單的自我的認定也是何等的脆弱。此刻,當果娃也告訴他那些樹會說話時,不像是佐證他易碎的認知,倒像是揭開了他包藏多年的謊言。他突然覺得心累,瘋狂的臆想和幻覺同時掉落,帶著隆隆巨響,連同那些樹的咒語,如漫天的塵埃落下來,砸在遼遠的地表,砸在他心口上,砸裂了煢煢的地窩子……如同等待熔巖凝固、等待洪水干涸那么久,最終,靜了,一片澄明,風過后露出了料峭。

秦根茂睡不著,想起那棵白楊,他給身邊的果娃掖好被子,鉆出了地窩子,向防護林走去。他在白天仰望過的那棵白楊樹底下坐下來。

夜風很大,吹出滿世界的響聲。但風突然又停了,一林子的靜寂。秦根茂就是在這時聽到了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那嘆息悠長而又短促,像是從他心底里傳出來的;接著便是水珠滴落的聲音,一滴比一滴輕盈,又一滴比一滴有力。嘆息聲,水滴聲,從他的心底一直彌散到那棵白楊樹上,仿佛被下了蠱,那像白楊突然像被颶風裹挾一般開始了起伏、旋轉、漂移,直轉出一片驚心動魄的顫音……秦根茂聽出來了,那是他曾經(jīng)說給它聽過的話。那棵楊樹都聽著記著哩。此刻,那些話語正一句句往上翻涌,急不可耐,詞不達意,心潮澎湃,又意興闌珊。秦根茂直聽得如醉如癡,直聽得天色浮白。

果娃說得沒錯。

在果娃的指引與啟示下,那些樹的言語接連著回來了。先是白楊,接著是沙棗、白皮松,然后是花棒、樟子松……所有樹種的語氣都各有不同,有的低沉,有的清亮,有的分散,還有的渾厚,它們一刻也不停歇,像涌動的暗潮,把這里變成了喧嘩和沸騰的海。

終于有一天,果娃轉過臉來,目光柔軟而堅硬,望向秦根茂。秦根茂感覺到果娃的目光像穿透了自己,仿佛他的身體變成透明,好讓果娃的視線毫無阻礙地抵達他身后的什么東西。秦根茂心里頭發(fā)虛,不回頭,也不敢出一口大氣。自從上次果娃告訴他樹會說話后,現(xiàn)在的果娃在秦根茂的眼里就是個精靈,樹的精靈。他的一舉一動,不多的言語,都猶如神諭。

果娃走過來,輕輕倚靠過來,耳朵貼著秦根茂胸膛。秦根茂站著不動,心里一片平靜。果娃抬起頭,笑了。果娃悠悠地說,你身體里滿世界的聲音呢!有白楊的,沙棗樹的,紅柳的,梭梭柴的,花棒的,流沙的,來往風的,還有狼……

秦根茂的身子晃了晃,有什么東西在胸膛里流淌。秦根茂轉身向沙漠里走,他爬上那座沙丘,抓起一把沙,一滴亮亮的東西還是落在了他的衣襟上,又是一滴,落在他手里捧著的沙上。

果娃六歲的時候,李燕燕回來了。這次回來,李燕燕提出了離婚。這兩年,總有那么幾個是非之人不辭勞苦,一次次翻過那座沙丘,到秦根茂的耳邊傳一些關于李燕燕的風言風語。李燕燕說,秦根茂,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當初之所以和我結婚,是給我一條路……但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風,只有樹,和你我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秦根茂吧嗒著莫合煙不說話,他搞不清李燕燕的真實意圖,他搞不清她會不會把果娃帶走。如果李燕燕真把果娃帶走了,那些樹還會說話嗎,會不會像重新死過去一樣,沉默不語?秦根茂說,你給我一天時間,讓我考慮考慮。

第二天,秦根茂在沙丘上坐了整一個白晝,望著更遠的沙丘,耳朵里是樹的轟鳴。一直待到黃昏,秦根茂才回地窩子,桌上飯菜已做好,小杯里斟滿了燒刀子,豐盛得像要過年。李燕燕坐在桌邊,眼巴巴地瞅著秦根茂。

飯吃畢,秦根茂從炕底下拖出來一個壇子,倒過來朝桌上一扣,嘩啦啦掉出來一桌面的錢。秦根茂長吁一口氣說,我只有一個條件,果娃歸我。除了果娃,這些錢都歸你,還有這里你想帶走的所有東西。

李燕燕望著秦根茂, “撲通”一下給秦根茂跪下了。夜里李燕燕又像水蛇一樣纏裹著秦根茂,讓秦根茂喘不過氣來。但他多喜歡這喘不上氣的滋味兒呢,可惜以后大概不會有了。正心旌搖蕩處,他隱隱聽到果娃的聲音,像在喚他。秦根茂打了個激靈,把李燕燕像剝一塊樹皮那樣從身上揭下來,穿上衣服就出了地窩子。

果娃的眼睛在夜色里就像兩顆鉆石,指引秦根茂前行了一路。果娃說,聽,樹,嘆息呢。秦根茂屏著呼吸,側耳聽了聽。那長長的嘆息有些嗚咽,如濕滑綿軟的霧,籠住了秦根茂。

李燕燕走了,大概再也不會回來。這里終于成了秦根茂和果娃的世界。當然,也是樹的世界。他們是樹最忠實的傾聽者。果娃活潑了許多,秦根茂心里都在笑。直到有一天,果娃找到了一個小箱子。但看到那個小箱子時,秦根茂的臉僵了。那個小箱子,秦根茂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打開過了,他不敢打開,只是有時看一眼,有時翻出來抱一會兒。過去李燕燕對這個小箱子也有過好奇,但秦根茂不許李燕燕碰,那種決絕的樣子,像極了一條護食的狗。

而現(xiàn)在,果娃正把那個小箱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果娃朝他笑一笑。秦根茂不知道該拿這箱子如何跟果娃交代,或者走過去,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地拿回來?可接下來果娃輕輕一扭,那個銹跡斑斑的鎖竟然開了。果娃打推開小箱子上蓋,取出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果娃并不看照片,只是把照片舉在手里跑出了地窩子。秦根茂也從地窩子追出來。父子兩一前一后,一個跑,一個追。最終在沙丘頂上站定了,果娃舉著相片,讓陽光照在那張舊照片上面,仔細端詳。這時,大風突起,把果娃手里的照片卷走了。果娃和秦根茂都傻眼了,望著那張在大風中越來越遠的紙片,什么也做不了。照片追著風跑,越過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最終再也看不見了。

8

連長是頭天晚上接到團政委打來的電話的。團政委在電話里說,剛剛去世的副師長的夫人要來突擊連看看。連長惶惶不安,不知道這樣一位高官夫人到突擊連來有啥好看的。

第二天,團政委親自陪同,和副師長夫人來到了連部。副師長夫人看上去很顯年輕,根本不像是一位副師長的夫人,她笑起來很美,幾顆白牙,一側臉上有個狹長的酒窩,讓人心醉。她坐定就問連長,秦根茂還在種樹嗎?連長慌忙回答,在的在的。她點點頭,對團政委說,你們回吧。團政委不好拂她的意,只好對連長再三叮囑,告誡他不能有任何閃失,然后留下車和司機走了。

連長把夫人和司機讓進了提前整理干凈的辦公室。夫人說,我想和連長單獨談談。司機立馬退了出去,辦公室里就剩下兩個人,夫人說,你給我講講秦根茂這些年的事吧。

副師長夫人在連長的講述里心緒起伏,默默流淚。當初,她清楚地知道秦根茂為什么非要留下來種樹,她了解他,了解他的孩子氣與固執(zhí)。她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么多年了,是她對不起他。那時她最終拗不過軟磨硬泡,選擇和失去雙腿的教導員生活在一起,她隨之得到了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所謂“待遇”,日子開始變得舒服,不需要再為了生存操勞。她盡了當一個英雄的妻子的本分,但她始終無法全身心地去愛他。其實,愛一個人只要一個瞬間就夠了,但他給不了她任何一個瞬間。屬于她的那樣的瞬間里,有且只有秦根茂。這么多年來,她好像只剩下了一副軀殼。

有幾次,她內(nèi)心涌起尋找秦根茂的沖動,但找到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彼此的痛苦,還有無可奈何。直到比她大十幾歲的丈夫去世,她覺得不再有從前的約束,可以去做她早就想做的事。

她站起來輕輕地說,帶我去找他。

連長帶著她向沙丘這邊的林子走過來。上了沙丘,她站住了,望著那延綿數(shù)十里的防護林,她驚呆了。這些樹都是秦根茂種的,連長說,他一個人。連長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忙補充一句:幾十年哪!她呆呆地望著,那延綿的何止是樹,那是秦根茂全部的心血和執(zhí)念,是多少年血和汗的付出,是他犧牲了一生的幸福啊。

從沙丘上下來不遠,便是當初李燕燕鬧著要砌起來的那座平房,她注意到平房旁邊還有一處看上去挺完整的地窩子。平房的門虛掩著,推開來,里面的桌椅上有一層顯見的厚厚的沙土,像是空了很久無人打理。連長說,這里是秦根茂老婆原來住的地方,他們分開后這平房就空在這兒了,秦根茂只住地窩子。

從平房退出來,看向那處低矮的灰頭土臉的地窩子,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她的心跳明顯加快了。她俯下身鉆進去,一片昏暗,好一會兒她才適應了里面的光線。往里走到炕邊,她看見了炕頭上的那個方洞。她爬上炕,就著天窗透下來的光,努力地辨認著。她眼前一亮,上面兩個淺淺的刻痕,字跡漫漶,但依然可辨的——“卉子”。沒錯,這里確實是她曾經(jīng)住過的地窩子。當時,墾荒隊的人都住在帳篷里。但風沙太大,把帳篷吹得七零八落。墾荒隊只有兩個女戰(zhàn)士,她和另一個衛(wèi)生員。秦根茂便專門給她們挖了一個地窩子。直到現(xiàn)在她還清楚地記得,住進地窩子的第一個晚上,感覺就像天堂,她腦海里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浮現(xiàn)秦根茂站在地窩子門口那憨憨傻傻的笑臉。

她突然間明白了秦根茂的心意。

從地窩子里出來,她的眼里猶閃著淚光。連長指指防護林說,秦根茂應該在林子里,走吧?她搖了搖頭,你回吧,我自己去找他。連長略微遲疑了幾秒,猶疑地轉身走了。

她走得很慢,蒼綠的防護林發(fā)散出一種陌生的生氣,像是秦根茂身上的氣息,只是已經(jīng)隔了多年,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深一腳淺一腳,像剛從漩渦中掙扎而出的人那樣,貪婪地呼吸著這里的空氣,感受身邊的一切——這是她牽掛了那么多年,時時刻刻無法忘記的人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此刻她就像走進了夢里,走進了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他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時,背朝著她,正望向遠處的沙丘,旁邊是一架水車,水車上還有一些剛從苗圃里挖出來的新鮮的小樹苗。

她輕輕地喊:根茂。

她看見那脊背上的肌肉明白無誤地猛然一緊,像是受了驚嚇——哪怕是在那么厚的機織布的衣服下面,汗水摞著汗水,塵土摞著塵土,那輕微抽動的肌肉的變化依然被她捕捉到了。秦根茂慢慢扭過脖頸,然后小心翼翼轉過頭臉,目光相接的一瞬間,秦根茂的眼睛里滿是茫然和驚詫。

她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眼前的秦根茂和幾十年前的秦根茂已經(jīng)是天壤之別。在她日復一日的思念里,那張臉還和幾十年前一樣的熱情單純,看向她時臉上全是笑意,眼睛里都是愛慕,沒有生活壓力的痕跡,好像再苦都有希望。而眼前這張臉,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瘆人的疙瘩,曾經(jīng)一雙明亮純澈的大眼睛,如今被紅腫的顴骨硬生生地擠到和眉毛貼作一處,成了一條縫,再也沒了曾經(jīng)的光芒。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幾十年前掏心掏肺愛著她的那個人,那個給她挖了一座專屬于她的地窩子的人,那個一頭汗卻還笑盈盈看著她在地窩子外面手舞足蹈的人……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心里問完了這句話,她又自動給出了答案——幾十年的時光,沙漠,種樹,防沙,狼,野豬,盜伐人,孤獨……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他可能經(jīng)歷的一切在她眼前飛速掠過。

不是夢,但秦根茂透不過氣來。卉子就像一縷強光瞬間穿透了他,他如一片被火攫住的樹葉,受到熱力烘烤而卷曲,并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甚至嗅到了一股焦煳味。秦根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到了窒息般的無所適從。當他看到卉子臉上的驚訝甚至還隱含了不易捕捉到但他已經(jīng)敏感地察覺了的失望時,他的臉登時充血,腦子里“嗡”一聲,他隱隱記得防護林西北角上有幾棵樹沒經(jīng)住風沙已經(jīng)死了,他得去補種。

他猛地一轉身,低頭拉起水車就走。

她措手不及,不知道秦根茂為什么要走。她不想被再次拋下,哪怕之前那次其實是她拋下了他。她像個小腳女人,蹣跚地緊跟在秦根茂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秦根茂停下了,放好車,開始刨樹,栽苗,澆水,培土。他按部就班走著這一整套流程,熟稔得讓人心酸,仿佛身邊一切都不存在。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等待著。她已經(jīng)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這一時半刻。這一時半刻,她已重新接納了眼前這張臉。她邊用手心擋著口鼻前面的細沙,邊揮舞著絲巾趕走一些煩人的蚊蟲。她知道過去幾十年的每時每刻,都是什么讓他的臉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貌。

秦根茂把一棵棵樹苗種下去,澆上水,培好土。這是他多年的日常,也是他放空的方法。慢慢的,他恢復自如,平靜下來。轉過身去時,身后空蕩蕩的,已沒有了卉子的身影。

拖著車往回走,一路秦根茂百感交集,思緒萬千。到了苗圃,他把水車放下,把工具拾掇好。望著那一汪明晃晃的水,秦根茂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臉湊了過去。有多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仿佛從來都不需要,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細細地從水里打量自己的臉。

傍晚,秦根茂往地窩子走,還沒走到跟前,他看見地窩子那邊冒出一縷煙,裊裊的,有飯菜香隨之飄出。他慌亂,又有狂喜,心跳得咚咚的,擂鼓一般。等下到地窩子一看,田螺姑娘圍著一條圍裙,正在鍋灶邊有條不紊地忙活。她的到來,讓這破舊寒酸的地窩子突然有了溫柔的意味。

卉子把一大盤雞肉端上了桌,另就著秦根茂地窩子里現(xiàn)有的一點菜,切了一碟皮牙子,炒了一碟菜心,還拌了個皮蛋?;茏訚M了兩碗酒,端到秦根茂面前,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酒碗,說,根茂,我敬你。秦根茂一時慌得忘了該用哪只手端酒碗,哆嗦了一下,抓起筷子夾了塊皮蛋塞進嘴里。覺察到不對,又抓起酒碗,赤紅著臉仰脖灌下去半碗。

屋外天已全黑下來?;茏狱c燃一盞馬燈,滿屋子的光都在跳躍?;茏油馗馗髿獠桓页?,也望著卉子。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對坐,相望,望穿秋水,望盡了幾十年的相思。

也不知道到底誰先開的口:天晚了,休息吧?

卉子背過身去,開始一件件往下脫自己的衣服,直至裸出一片耀眼的白來。

她愛這個男人,她要把這個男人再找回來。

但秦根茂一動不動。她遲疑著,要不要繼續(xù)脫下去,畢竟她主動了,卻一直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覺得他是想她的,可是,他怎么還不來?她閉上眼,開始解最后一件貼身的衣物。身后有陰影覆蓋過來,卉子感覺到壓抑的呼吸和吹到她頭發(fā)上的氣息。一雙手臂輕輕環(huán)住了她。

秦根茂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卉子。

卉子哆嗦一下,往后慢慢靠過去,倚在日思夜想的這個男人懷里。秦根茂的胸膛僵硬,但充滿柔情。然而秦根茂環(huán)抱的手臂同自己的身體保持了一個淺淺近近的距離,甚至連她的腰都沒有碰到。

秦根茂說:卉子,你累了……早點休息吧。抓起地上的衣服,秦根茂替她披在肩上,一雙指節(jié)粗大、手掌粗糙的大手在她肩上輕輕壓了一壓,像是要安她的心,又像迫不及待要逃離,匆匆的。

門撞上沙土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然后一切恢復寧靜?;茏佣紫氯ィё∽约?,壓抑地嗚咽起來。

秦根茂從地窩子門口爬起來,穿行在防護林里。防護林一片死寂。秦根茂惶恐極了,他腳步慌亂,他奔跑起來,只有樹,一棵一棵的樹,密密麻麻,像乖巧列隊的孩子。可是果娃呢?秦根茂大聲呼喊著:果娃——

像個幽靈一般,果娃從深邃的暗夜里走了出來。

果娃的眼睛發(fā)亮。

果娃說:秦根茂。

秦根茂驚愕地望著果娃,所有的樹開始了轟鳴:秦——根——茂——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秦根茂眼里流下來。

第二天起來,卉子出了地窩子。秦根茂背對著她,倚坐在一處土包子前面,面前還有一把槍。他守了她一夜。

卉子叫他一聲。秦根茂轉過臉來,眼神里好像起伏著無邊無際的沙海。秦根茂站起來,過來拉著卉子的手,一言不發(fā)地向連隊走。

路過那座沙丘時,卉子回頭望了一眼那蒼綠的防護林。她知道,這是她對它的最后一次注目了。

秦根茂站在連長跟前,輕推了卉子一把,他盯著連長說,送她走。此刻他的聲音暮鼓晨鐘一般,清晰,渾厚。

連隊前面的那條土路,那是唯一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塵土越來越厚,飛揚成一條長龍。

一個月以后。

秦根茂在防護林里坐著,望著果娃困惑不解。果娃最近總愛朝著沙漠看,有好些天了。他不像從前,會在防護林里玩耍,會跟在秦根茂屁股后頭轉悠。果娃走過來,站在一棵白楊下,歪著圓圓的小腦袋,指著遠方起伏的沙丘,說,那邊全是樹,會說話的金黃色的樹……我要過去聽聽它們到底在講些啥。第二天起來,秦根茂發(fā)現(xiàn)果娃不見了。他在防護林里找,整整一天一夜,也沒有果娃的身影。翻過那座沙丘,秦根茂找到連部來。連部的房子被秦根茂掀開來找了個底朝天,也不見果娃的蹤跡。

想起頭天果娃子的話,秦根茂突然預感到什么,掉轉頭往地窩子的方向跑。

秦根茂穿過防護林,站在沙丘上,遠遠地望,深深地嗅,他隱隱聞到了果娃的氣息。果娃真的去找那些金黃色的樹了嗎?秦根茂回到地窩子便開始準備干糧和水,備好這些,他穿過防護林,向沙漠深處走去。

正午的沙漠是毒辣的。秦根茂的腳底板灼熱難耐,渾身如同著火一般。秦根茂卻有些癡醉了,這才是沙漠該有的樣子,這才是沙漠真正的面目。秦根茂爬上了一座格外高聳的沙丘,他向身后已被拋得遠遠的防護林望了望,又隱隱聽到了那些樹木發(fā)出的聲音——先是類似流沙的簌簌聲,那是沙棗和樟子松生長的聲音;接著便是清亮如水滴落的聲音,那是白楊樹在拔節(jié);后面便是脆生生的如紙抖動的聲音,那是花棒在伸展著枝條……那些聲音最終混合在一起,就像一曲奇妙的交響……

夜深了,冷得出奇。秦根茂點燃一堆梭梭柴。燃燒的梭梭柴在黑夜里發(fā)出耀目的火光,照亮了遠近幾十米的地方。秦根茂對付著吃了點干糧,便以一根粗壯的梭梭柴推開那堆還在燃燒著的梭梭柴,踩滅還在睒著眼的點點星火,又捧來細沙,在原來的火堆處鋪上幾層。然后,他了躺上去。身下傳來適宜的溫熱。他愜意得忍不住哼了一聲,暖意席卷著困意而來,他迷迷糊糊,眼皮打架,他翻了個身,進入沉睡前一秒,他似乎看見哪兒忽閃忽閃的,發(fā)出綠瑩瑩的光。是夢吧……

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果娃。帶來的干糧和水已經(jīng)撐不了幾天,秦根茂只好往回走。約莫還有半天路程時,秦根茂正口干舌燥、火燒火燎之際,遠遠地便看見了那只已經(jīng)許久不見的新狼王,蹲于沙丘,眼神散漫,默默盯視著秦根茂。新狼王過了這些年,也已是老狼王了。秦根茂走,那只狼王也跟著他邁動腳步;秦根茂猛回一下頭,狼王便也停住步子,怔怔地望著他。秦根茂一愣,突然意識到狼王是在等他。

那隱隱的喘息聲又出現(xiàn)了。那是從沙丘里涌動的喘息聲。無邊無際的黃色沙海里,那是萬分熟悉的喘息聲。秦根茂原地站定,壓住心跳,側耳聽著——那是從他身體里發(fā)出的喘息聲?;秀遍g,他眼前的黃沙消失了,分崩離析,無邊無際的,是光陰的碎片,無數(shù)顆星星在夜晚和白天都看著哩,沙粒的窸窣聲就是你的腳步……他轉過了身子,望著那延綿數(shù)十里的防護林,但防護林倏然消失了,他看見了過去的年月,和那些時光里慢慢滄桑衰老的自己。

秦根茂低下頭來,一只銅石龍子趴在他腳邊的沙丘上,仰著頭,憨憨地凝視著他剛剛望向的地方。他又望了望狼王。狼王更近了,他看見狼王的眼里有一種水質(zhì)的東西,脈脈的,也深深的。秦根茂久久地注視著。

……那是孤獨。秦根茂看清了。沙丘起伏著……遼闊,寧靜,溫情……

在秦根茂幸福的恍惚中,沙丘開始沉陷,上升,上升,又沉陷……遠處的樹木伸展出無數(shù)雙金黃色的手,那是金黃色的枝葉,那是金黃色的果實,是光陰的淚滴……

秦根茂終于看見果娃了。

就在那棵金黃色的樹下,果娃歪著腦袋,笑著朝他招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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