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作家》 時間 :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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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與新樂府
文|謝宗玉
(原載《中國作家》2023.9)
01
瞄上白居易,我是想弄明白,新樂府運動,怎么敗了?
那場運動,最開始時,架式十足,頗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味道。站位絕對高大上。
別以為我是胡說八道,“新樂府”的行動綱領(lǐng)真的很拉風(fēng)。白居易認為“詩道”已“崩壞”,就算“詩豪”李杜兩人,若拿條框去套,也選不出多少好詩。韓愈罵他是“蜉蚍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其實白居易并不是要否定李杜,是對標《詩經(jīng)》六義,白居易才發(fā)現(xiàn),李杜詩歌雖好,可內(nèi)容不見“風(fēng)雅頌”,手法沒有“賦比興”。唐興二百年,其他詩人更是等而下之。所以他“不量才力,欲扶起之”,這個之字,指那時已萎靡不振的詩道。其志直追“欲伸大義于天下”的劉備。
當年謝靈運曾放豪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他是夸人順便夸己。白居易則是欲取包括李杜在內(nèi)的唐二百年詩人以代之,難怪韓愈要罵他。
白居易認為漢樂府深得《詩經(jīng)》六義真?zhèn)?,因此要發(fā)起新樂府運動,恢復(fù)先秦時期的采詩官,將《詩經(jīng)》風(fēng)骨流傳下去。這算是“為往圣繼絕學(xué)”了。
新樂府只是工具。白居易的真實目的,是借新樂府的寫實風(fēng)格和諷喻功效,來改變世道人心,推動社會朝和諧光明的方向發(fā)展。“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就是強調(diào)詩歌的寫實風(fēng)格?!吧峡梢栽娧a察時政,下可以歌泄導(dǎo)人情”,則是主張詩歌諷喻功效。最后讓整個社會“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君民共情,憂樂同心,“直道而行,垂拱而理”,天下大治。這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大平”了。
白居易的這種想法不奇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學(xué)子的共同夢想。即便到現(xiàn)代,文人的這個情結(jié)仍然很重。并且,因為國家獨立,民族崛起,經(jīng)濟騰飛,作家們都覺得自己很成功,盡到了知識分子的責(zé)任?!拔逅摹鼻百t曾用文學(xué)挽狂瀾于既倒,現(xiàn)在他們又用文學(xué)助華夏上青云,能不成功么?
但白居易沒這么幸運。新樂府運動甫一開始,就偃旗息鼓了。隨之土崩瓦解的,是氣象萬千的盛唐,像富貴牡丹,開得恣意,凋的迅速,稀哩嘩啦,就沒有了。
現(xiàn)在,我想從白居易的人生軌跡入手,找一找新樂府運動失敗的根源,看看對現(xiàn)在的我們,有沒有啟迪?
02
比之盛唐其他大詩人,白居易的才華不算光彩奪目。讓著作佐郎顧況驚艷的那首詩,與其說有文采,不如說有胸襟與視野,有格局與品質(zhì)。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初次見面,顧況就調(diào)侃白居易的名字??勺x了《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忙說“有句如此,居亦何難?”很多人覺得,顧況是被白居易的才情驚到了。沒人想過,或許顧況是說,年紀輕輕,詩歌就能高度概括自然物候和人生哲理,并暗合中正之道,這種性情,絕對適合做官啊。而只有做官,才可能在長安活得瀟灑。要不然,就算寫成個李杜,名篇佳句亂疊青山,也得如李杜一樣仰人鼻息,寄人籬下。
詩歌在唐朝屬同仁文學(xué),是換不來米米的。它只是塊敲門磚。敲不了門,就是塊廢磚。
白居易之名,典出《禮記·中庸》:“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而徼幸?!痹谶@里,“易”是指一種平和狀態(tài)?!熬右滓再姑保侵概e止中正,心態(tài)平和,等待好運降臨?!芭孕卸涣?,樂天知命故不憂”,則典出《易經(jīng)·系辭上》。以“樂天”為字,與“居易”特別般配,這應(yīng)該是白家的行事原則和處世風(fēng)格。其弟名“行簡”,字“知退”,合在一起就是“居易行簡,樂天知退”,寓意非常明顯,無非就是為人做事可以積極進取,但得腳踏實地,不必棋行險著,劍走偏鋒,要懂得知足常樂。
當然,民間也有傳聞,說白居易的出生之地,河南新鄭縣東郭寺村,地勢低洼,常積水成患。白居易出生時,正鬧洪災(zāi)。祖父白锽就給他起名“居易”,希望孫子以后能找到一個易居之地。
一種是精神引導(dǎo),一種是物質(zhì)訴求,兩種喻意,皆有可能。就算洪災(zāi)傳言有假,想要在長安居住,也確實不易。事實證明,名字中一虛一實兩種愿景,一直影響白居易的處世態(tài)度。白居易一生大部分時光,都在用名字中的精神寓意,來達成名字中的物質(zhì)訴求。通俗一點講,就是他用一種允執(zhí)厥中的和平態(tài)度,來追求一種小富即安的物質(zhì)享受。
至于新樂府,在他28歲中進士之前,從未提及。那時他不但不寫新樂府,連關(guān)注民生的短詩,也非常少,即便有,也是一些浮光掠影的表象,且多是儒學(xué)標準答案。“道路通荒服,田園隔虜塵”,戰(zhàn)亂嘛,不就是這個樣子,泛泛而談。
少年時,他寫得最多的,是一些贈堂弟堂妹、表兄表姐的親情詩?!肮部疵髟聭?yīng)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哀哀之心,多寄離別。
為避戰(zhàn)火,少年白居易跟著母親,從徐州城搬到鄉(xiāng)下符離,那是白居易最接近民間的時刻,他甚至還愛上了一個叫湘靈的女孩。因地位懸殊,湘靈被白母拒之門外。白居易寸寸柔腸,糾結(jié)了幾十年,每每相思病一犯,就賦詩追憶,累計十幾首。白居易沒有關(guān)注湘靈以及她那個階層的寒苦,只寫湘靈給予他貼心的溫暖,以及美好時光再難追尋的惆悵。
03
少年白居易并無大志。若說有,也是儒學(xué)強加給讀書人的那種志向,白居易自己并不走心。同別的書蠹沒有區(qū)別,少年白居易心心念念只想科考,其他都屬次要。救民于水火,扶廈于將傾,是考試大綱的標準答案,記熟會答便可。至于要如何落實,他從沒想過。
結(jié)緣新樂府,對白居易來說,完全是人生中的一個變數(shù)。
新樂府情結(jié),好友元稹比他萌生得要稍早。在搞新樂府之前,元稹就寫下了自己的代表作《崔鶯鶯傳》,也是“唐傳奇”的代表作。說明元稹樂于敘事,也長于敘事。新樂府說白了就是長篇敘事詩。
在白居易之前,元稹已開始編篡前人的樂府詩集。時人論及他倆,稱作“元白”,將元稹放在白居易之前。兩人淺顯易懂的詩歌風(fēng)格,稱為“元和體”。當時元稹的聲名要強過白居易很多,官也比白居易做得大。后世白居易的聲名超過元稹,留存下來的詩歌理論,也更完整。慢慢地,評論家便把白居易當作了新樂府運動的主帥。
但不管是元稹還是白居易,對新樂府創(chuàng)作,都不具備主動性。如果沒有元和元年的那場制舉,歷史上可能就沒有新樂府運動一說。
那是公元806年,白居易34歲,元稹27歲。唐憲宗初登皇位,親自殿試,選拔人才。元白聽了很興奮,認為一步登天的機會到了,便雙雙罷去校書郎,躲進華陽觀,“閉門累月,揣摩當代之事”。
當代之事,是指當時社會的種種矛盾和問題,比如安史之亂后的民生凋弊,藩鎮(zhèn)割據(jù)依然尾大不掉,土地兼并益發(fā)嚴重,貪污腐敗橫行無阻……總之,問題很多?;噬峡赡軙推渲幸稽c,隨便擬題。你得提筆就來,張口就侃,以示頭腦有乾坤,胸中有丘壑,這樣才有可能被皇帝一眼相中。
華陽觀內(nèi),元白秉燭夜讀,捫虱而談,尋章摘句,精雕細作,幾個月下來,把皇上可能出題的范疇,想了個遍,并寫下75篇涵蓋方方面面的策論。后來還以《策林》為題,將文章裝訂印刷出版,簡直就是公務(wù)員考試的必備神器。可惜史書并沒記載,兩人靠售書發(fā)了財,大好機會錯過了。
不學(xué)不知道,不思不知道,學(xué)了思了嚇一跳。山河雖在國將破,朱門之外凍死骨。盛唐華美的錦袍,已百孔千瘡。就在這時,看了當時社會很多案例和數(shù)據(jù),兩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公子哥,思想和情懷有了明顯變化。這才是新樂府運動的基礎(chǔ)和前提。
《策林·議文章》《策林六十九·采詩以補察時政》里面就有他們的“文學(xué)救國”主張,兩人高度贊揚了《詩經(jīng)》的治世功效,充分肯定了采詩民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前輩杜甫一系列憂國憂民的敘事長詩,突然從繁星遍布的夜空中跳脫出來,成了他們心頭光華閃耀的皓月。這讓他們自己都覺得奇怪,年少讀杜甫,怎么就讀不出這種切膚之感呢?
在他們看來,如果遵照《詩經(jīng)》的主旨要義,沿著先輩杜甫的創(chuàng)作心跡,讓詩歌成為鼎沸社會的藥引,混亂政局的明礬,如起于青蘋之末的微風(fēng),逐漸勢壯,最后颶風(fēng)猛烈,亂象披靡,天下大治就為期不遠了。
那場制舉,被命名為“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史書沒有記載唐憲宗究竟考了什么題目,但想必有對文學(xué)主張的考量,并特別認同他倆的策論。要不然他倆也不會雙雙中舉,元稹還名列第一。
中舉后,元稹留長安,官拜左拾遺。白居易被外放為周至縣尉。從八品下。比校書郎高半級,比左拾遺低半級。但這個縣尉有很高的含金量,相當于掛職鍛煉。
正是知道這點,白居易的工作積極性相當高。他開始訪貧問苦,將理論化的《策林》,運用到實踐中。第一批新樂府諷喻詩由此誕生。名篇《觀刈麥》,現(xiàn)在還在中學(xué)課本。“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則是經(jīng)常被考的名句。新樂府運動算是來了個開門紅。
周至縣城離馬嵬驛只有幾十里地,時隔五十年,當?shù)厝粤鱾魈菩诤蜅钯F妃的愛情故事。版本與上流社會諱莫如深的說法大有出入。從儒家觀念來說,唐玄宗在馬嵬驛放棄楊貴妃,是做了大義選擇,保證了政治正確,但也凸現(xiàn)出了帝王寡恩無情的一面來。白居易放棄湘靈,雖成全了孝道,可那頂始亂終棄的帽子,他是摘不掉的。
讓白居易沒想到的是,馬嵬驛附近的百姓,竟然能理解唐玄宗的那份舍棄,還能體會帝王倍受煎熬的內(nèi)心。而理解唐玄宗,就等于理解他白居易。聽了馬嵬驛百姓這般解讀李楊愛情,白居易儲存了十幾年的眼淚,終于嘩啦流下來了。
擦干眼淚,白居易如神靈附體,揮筆寫下千古名篇《長恨歌》,把自己失去湘靈后那份孤寂、潦倒、悔痛的心情,全傾注到了此詩中。其中“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便是直接從寫給湘靈的詩中演化出來的:“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點評皇上的私生活,后世有人不滿,認為是“調(diào)笑君父”,大逆不道。也有人稱贊,認為是“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意思是說,此事入詩,意在懲戒紅顏禍水,阻斷禍亂源頭,讓后世引以為戒。所以這首長詩,也符合新樂府所要求的諷喻主旨。
這些都是胡扯。其實《長恨歌》只有一腔柔情,九曲回腸。寫這首詩的時候,白居易把李楊當作了普通的飲食男女,根本沒調(diào)笑之心,更沒想到要去諷喻,他把自己都代入進去了,諷喻誰呢?白居易是在為唐玄宗和自己開脫呢。
唐憲宗李純顯然讀懂了這份開脫。帝王雖然高冷,但并非無情無義,有《長恨歌》為證:唐玄宗為了祖上江山,為了萬民福祉,放棄了自己的至愛。他把順心暢意讓給別人,把糾結(jié)悔恨留給自己。他的行為對得住全世界,惟獨虧欠了他自己。
白居易誤打誤撞,就把唐玄宗的里子面子都照顧到了?!堕L恨歌》傳回長安不久,他遷升為左拾遺。那時他任縣尉還未滿一年。這可把他激動壞了,十幾天睡不著。雖只是上調(diào)半級,但已是天子近臣。喜的是“驚近白日光”,每天都能侍駕;憂的是“慚非青云器”,就是現(xiàn)在說的本領(lǐng)恐慌,怕自己的才華當不起這個位置。
04
從這時開始,白居易不再是原先那個白居易了,也不是后來的白居易。他的心態(tài)嚴重失衡。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不再“居易以俟命”,而是勇猛精進,剛烈好斗。雖不是小人,卻頗有些“行險而徼幸”的味道。
拾遺。國有遺事,可拾而論之。就是一個諫官。凡詔令政務(wù),有與時勢不適、與正道不符,可當廷上諫,也可寫書上奏。左右拾遺都屬監(jiān)察部門。
白居易非常珍惜這個職位,可他并沒做好心理準備。初涉政壇,他不知道政治斗爭的復(fù)雜性,更沒掌握左拾遺這個官職的處事分寸,他太想建功立業(yè)了。在《初授拾遺獻書》他說:“授官以來,僅將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辈攀鞎r間,他就為自己尚未獻上一策,感到惶恐不安。
正是這種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使得他后來一有機會,就給皇帝進諫??伤倪M諫都是一些政治生活中的瑣碎,誰腐敗、誰專權(quán)、誰奸佞啦!要減稅、要節(jié)約、要罷兵啦!建議釋囚犯、放宮女、收軍權(quán)啦!等等,不一而足。
輔助君王振興國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白居易也想借此進入仕途升遷的快車道。升官發(fā)財,這種樸素的理念,一生長踞在白居易腦海。
左拾遺本是閑官,但白居易很忙,仿佛遍地皆“遺事”,搞得憲宗常常氣急敗壞,摸著腦門喊頭痛:“白居易這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
這個時期,白居易的一些詩歌表現(xiàn)出了平生僅有的剛烈。他借劍銘志:“我有鄙介性,好剛不好柔”,“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愿快直士心,將斷佞臣頭”。
治亂循環(huán)的歷史周期律,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白居易不知道。他不清楚土地和人口的奧秘,農(nóng)業(yè)與商業(yè)的關(guān)系,工業(yè)與科技的作用,那些才是國家興衰成敗的關(guān)鍵。就算是從現(xiàn)代穿越過去的人,懂得強國富民的理論,恐怕也得循序漸進,步步為營,方有成功的可能。
白居易卻以為,只要皇帝對他的諍諫“言聽計從”,就大事可為。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將自己致于了刀鋸之上、鼎鑊之中。在諸多朝官眼中,他就是一個禍害。政治生態(tài),被他破壞殆盡,偏偏他還不自知。元和五年,征討王承宗的戰(zhàn)事陷入僵局,白居易連上三篇《請罷兵狀》,“不然,則臣合得罪;不然,則陛下罷兵?!本褪钦f,皇上您要么治我的罪,要么罷兵。剛烈如此,簡直魔癥了。
更魔癥的是,白居易認為自己做得還遠遠不夠?!坝锌梢跃葷瞬。匝a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就是說,還有一些可以解救民間疾苦、彌補時政缺失、卻不好寫成奏章上諫,白居易都寫成詩歌,以便從街頭風(fēng)傳到皇帝耳中。
這么做的好處有三:“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zé);下以復(fù)吾平生之志?!币皇怯脴犯妬黹_闊皇帝的視野,讓他在處理國家大事時,有更好的考量。二是報答皇帝恩賞,盡到自己作為諫官職責(zé)。三是振興詩道,以慰平生之志。新樂府創(chuàng)作既是他工作的延伸,又是他實現(xiàn)“趕杜超李”志向的手段。
由此,白居易的新樂府諷喻詩再次迎來高峰期。他將搜集來的“黑材料”,改巴改巴,全變成新樂府。最著名的,便是《秦中吟》十首。
今天,我們知道了“題材決定論”和“眼球效應(yīng)”后,發(fā)覺飽含諷諫的《秦中吟》,之所以能破圈,從官場和文人圈中突圍出來,影響了“士庶僧俗、孀婦處子”,并不是它的藝術(shù)成就有多高,而是里面蘊藏濃郁的八卦味道。十首《秦中吟》,據(jù)說每首都對應(yīng)一個炙手可熱人物、或一個鐘鳴鼎食家族。白居易收集了黑材料,不好、不敢、不能直接上諫,便以諷喻詩傳揚出去。
像官場小說,若是以某位仍在任上的高官為原型,其受關(guān)注的程度就特別高。譬如說,《秦中吟》中的《不致仕》,據(jù)說就是諷刺光祿大夫杜佑,笑他已老得“齒墜雙眸昏”,還戀棧名利君恩,置“七十致仕”的朝廷規(guī)款于不顧。
詩歌一出來,大家嘻嘻哈哈,指指點點,側(cè)目而視,不說是誰,但誰都知道是在說誰。很快,詩歌就在長安街頭流唱開來,弄得杜佑老臉紫紅,一口老血憋在心中,恨不得殺白居易而后快。這種恨意,甚至還延繼給了他孫子杜牧。
不過,八卦都具有很強時效性,當詩歌中的當事人相繼去世,同時代的知事人紛紛離世,《秦中吟》的魅影跟著風(fēng)流云散,后世沒誰會在意那些詩究竟諷刺了誰,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圍觀的?年代越久,越讓人提不起興趣。今人如我者,只有在需要時,才會當資料翻一下。其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乏善可陳。
05
白居易搖搖晃晃,做滿兩年左拾遺,依例得升官。他自我感覺還不錯,皇帝卻晾了他半年。半年后打發(fā)他去了京兆府,做了戶曹參軍。白居易很吃驚,不知自己做錯什么了?為了帝業(yè),他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皇帝竟不領(lǐng)情。
萬丈雄心萬丈,突然像個被刺破的氣球,白居易開始偃旗息鼓。他笑中帶淚,寫下打油詩《初除戶曹,喜而言志》。大意是治國平天下的大志落空,但哪又如何?一切都是浮云,只要俸錢給足,廩祿上漲,能養(yǎng)家糊口,就萬事OK?!捌埫怵嚭猓盼锉M浮云”。
“喜而言志”,這個喜字,雖是反話,但在白居易那里,也不見得全是悲涼,按他的性格,這里面的確有幾分欣慰。精神的苦悶,換作了物質(zhì)的滿足。
戶曹參軍任上一年,白母逝世,白居易辭官丁憂,移居渭上村?,F(xiàn)在他又跟廣大農(nóng)民“打成一片”了,按說,這種深入底層、扎根百姓的機會難得,合該是他大展身手的時候,可他不寫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以前寫諷喻詩,是左拾遺的使命所然,現(xiàn)在不做了,就沒有義務(wù)再寫。
吃力不討好,寫什么寫呢?恨他的人,可不止杜佑一家。在《與元九書》里,他說得很詳細:“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zhí)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p>
就是說,新樂府諷喻詩一出,他眾叛親離,成了過街老鼠,連家人都覺得是他的錯。以前之所以“雖千萬人吾往矣”,那是他以為皇帝會欣賞他的“一往無前”,并且還能得到相應(yīng)獎勵,誰知“我欲將心向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還寫個啥呢?
鄉(xiāng)居時期,他寫什么呢?寫《閑居》:“心足即為富,身閑乃當貴。富貴在此中,何必居高位?”高蓋車里多憂畏,給個宰相都不換喲!寫《詠慵》:“家人告飯盡,欲炊慵不舂。親朋寄書至,欲讀慵開封。”懶漢嵇康偶爾還彈彈琴,鍛鍛鐵,自己什么都不做,混成了懶漢界的新高喲!一半是自怨自艾,一半是自得其樂。
仍是長詩,嘰哩呱啦,全是圍繞自己說事,有時樂富,有時憂貧。若蒙上名字,百分之八十的讀者,會當作現(xiàn)代人的打油詩。樂府諷喻之征不見了,樂府通俗之表卻保留下來了??墒?,這種自說自話、自相矛盾、自圓其說、杯水風(fēng)波的雜感詩,即便再通俗易懂,老百姓也沒興趣呀,田里地里忙著呢。
史學(xué)家分析,這時期不寫諷喻詩,還有一個原因,是丁憂后工作要重新分配,前程拿捏在他人手中,白居易怕別人使壞,所以不敢寫了。盡管這樣,白居易還是沒被朝廷“奪情起復(fù)”,甚至丁憂期滿,仍渭上滯留了一年半時間。
元和九年冬,白居易被任命為太子左贊善大夫。與太子有關(guān)的職位,基本上都是閑職??蛇@個閑職居然是正五品上!與戶曹參軍比,連升了三大級六小級十三半級!
升遷之快,不能用坐飛機形容了,而是坐時光穿梭機!不知是唐憲宗對白居易四年不寫諷喻詩的一次性獎賞?還是對他左拾遺任上所作所為的一次性褒揚?
安史之亂后,朝廷一直動蕩,皇帝是個高危職業(yè)。太子什么時候冷不丁一即位,贊善大夫這個閑職就有秒變要職的可能。白居易卻不滿意,多次寫詩嫌這個官職有點“冷”,加之上班路途又遠,還不如丁憂時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更舒服?!斑h坊早起常侵鼓,瘦馬行遲苦費鞭。一種共君官職冷,不如猶得日高眠”。
而且,唐代官員的俸薪,應(yīng)該分了幾條線,太子這條線,因為是閑職,同級相比,俸薪要差很多。白居易只能自我安慰:“勿嫌祿俸薄,厚即多憂責(zé)。何以養(yǎng)吾真,官閑居處僻?!?/p>
贊善大夫,相當于諫議大夫。盡管不是諍諫皇帝,白居易還是產(chǎn)生了專業(yè)對口的感覺。加之這期間,“永貞革新”失敗后的被貶官員,陸續(xù)被召回朝廷,白居易認為改革派的春天來了,便又躍躍欲試,不但上諫參政,且再次燃起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熱情。
但是,改革回暖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又被反對勢力扼殺了。劉禹錫、柳宗元、元稹等人再度被貶。恰在這時,宰相武元衡被刺殺,白居易上諫,呼吁盡快緝拿兇手。唐憲宗一籌莫展,惱羞成怒,反責(zé)怪白居易多嘴,超出了本職權(quán)責(zé)。反對派嗅覺靈敏,利用這乍現(xiàn)的時機,參了他一本,說白母因看花墜井而亡,白居易卻在丁憂期間,作了題為《賞花》《新井》兩詩,犯了“不度”之忌,“有傷名教”。唐憲宗以此罪貶他為江州司馬。
相對左贊善大夫是降了一大級,但相對于正八品下的京兆府戶曹參軍,仍高兩大級,俸錢一下子變成了“六七萬”。加之又重回帝官序列了,怎么看,都不吃虧。何況當時長安政治形勢復(fù)雜,遠離是非之地,并不是壞事。
可古代官員都有很重的京城情節(jié),離開長安,白居易的心態(tài)再次失衡。新樂府諷喻詩自此幾乎在他筆下絕跡。在江州,如果說有諷喻詩,便只有《琵琶行》一首。才藝超群的妓女,小時候遭父母拋棄,后又被教坊中的五陵年少冷落,最后被商人丈夫涼一邊。細剖來,里面并沒有諷喻意,只是抒寫了大時代背景下,一個小人物的命運沉浮史。既是詩歌,也是小說(傳奇)。
同初聞李楊愛情一樣,白居易再次感同身受。自己先被趕出皇宮,后被逐出帝官序列,現(xiàn)在又被貶出京城,來到這地僻無音樂的潯陽,這種無法自控的命運,跟眼前的妓女又有什么區(qū)別?正因為這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哭得一塌糊涂。
06
就是在潯陽,史上最著名的長信——《與元九書》誕生了。在這封信里,白居易說了很多,既述說了自己的理想抱負、文藝觀念,及新樂府運動的因由與歷程,也感嘆這些年來他的苦苦堅持所帶來的委屈、艱辛與困倦。
感謝白居易這種愛嘮叨的性格,這對我們研究唐代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風(fēng)俗、人文思想,以及他本人的心路歷程和新樂府的成敗得失,都有莫大好處。這么長的內(nèi)心獨白,若多幾份,歷史研究者就會少費很多腦筋,少走很多彎路。
《詩經(jīng)》的藝術(shù)特質(zhì)是思無邪,表現(xiàn)內(nèi)容是風(fēng)雅頌,創(chuàng)作手法是賦比興,《詩經(jīng)》帶給社會人心的影響是“興觀群怨”。從春秋到唐代,《詩經(jīng)》一直在流行,甚至漢樂府也在流行。深得《詩經(jīng)》和漢樂府真諦的新樂府,怎么就不行呢?這是白居易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后世有評論家認為新樂府諷喻詩反映下層“急病”的根本目的,只是為了上達“圣聰”,這樣一來,把詩歌的社會表達、現(xiàn)實批判、歷史存照、民情體現(xiàn)等功能給狹隘化了,甚至庸俗化了。
明代鐘惺在《唐詩歸》中則說:“元、白淺俚處皆不足為病,正惡其太直耳。詩貴言其所欲言,非直之謂也。直則不必為詩矣?!本褪钦f,通俗易懂,不算元白最大毛病,元白最大的問題是不懂委婉含蓄,都是直接沖著主題就來,太不像詩歌了。
另一個說法則是,白居易是“站在社會外面反映社會”,“站在底層之上同情底層”,因為沒有杜甫的底層體驗,白居易的新樂府缺乏打動人心的痛感和力量,很難引起下層百姓的共鳴。
興觀群怨,現(xiàn)在的解釋是,興為聯(lián)想,觀是觀察,群是合群,怨是怨恨。進一步引申,興是詩歌的啟智功能,將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絞繞在一起,豐富人們的想象力。
觀是詩歌作為數(shù)據(jù)庫的功能,擴大人們的腦容量,以及對復(fù)雜人世的情感體悟,上位者則可以借此甄辨是非,作出正確決策。群是用詩歌來增加社會的和諧度與人心的凝聚力。怨則是讓民間疾苦以詩歌的形式呼喊出來,以此來“泄導(dǎo)人情”,緩解社會矛盾,就像人們用呻吟來減輕病痛一樣。上位者聽到社會的呻吟,也會做出相應(yīng)的政策調(diào)整,從而“補察時政”。
如果白居易細心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所倡導(dǎo)的新樂府,因急于求成,只凸現(xiàn)出了“觀”和“怨”的功能,而“興”與“群”的功能則退居其次,甚至消隱不見了。就像火藥中硫磺、硝石、木炭的固有成分發(fā)生了變化,火藥的穩(wěn)定性失衡,說炸也就炸了。
再者,事物要改善,得經(jīng)歷三個階段,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諷喻詩算是提出了問題,可是,誰來正確分析問題?誰又來恰當解決問題?如果沒人,那提出問題,掀起輿情,制造混亂,除徒增煩惱和壓力外,還有什么意義?甚至如果不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只會被表相蒙蔽,根本無法直擊事物的核心。
我們不妨以《秦中吟》中最著名的《買花》為例。詩中說長安人酷愛牡丹,“家家習(xí)為俗,人人迷不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放在現(xiàn)在,這不是問題。滿足了物質(zhì)享受后,有錢人家又有精神追求。這是一件好事。如果白居易不能證明,那些買花的錢,是公款消費,或是巧取豪奪之財,為什么要去批判呢?這只是商業(yè)價格的自由調(diào)控罷了。如果不是強買強賣,也沒將牡丹當作傳銷或期貨瘋狂炒作,你管人家價格如何?
若因這詩,牡丹交易被禁,那我敢肯定,不但富貴人家不樂意,花農(nóng)更會恨不得殺之而后快。為什么?因為白居易摧毀了一個已培育成熟的市場、一份很有前景的事業(yè),一樁能擺脫貧困的營生,一個能用精神產(chǎn)品賺取物質(zhì)生活的夢想。如果白居易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商機,完全可以建議皇帝擴大市場需求,再對花卉交易課以重稅,以此緩解朝廷的財政之急。
現(xiàn)在都說,中國封建王朝滅亡最大的原因,是每到王朝末期,都會面臨人口過剩、豪強兼并土地嚴重、耕者無其田的矛盾。這差不多就是一個死結(jié)。白居易就算知曉,也無法解決。
再是,王室與官僚集團同時取利民間,這個矛盾也無法調(diào)和。封建社會微薄的生產(chǎn)力,要維系兩套人馬的奢侈生活,相當困難。當兩套人馬子又生孫,孫又生子,隊伍變得龐大起來后,對民間就只能“殺雞取卵”。溫和一點的說法是寅吃卯糧。直白一點,就是榨取百姓最后一滴血。
白居易一會兒勸諫皇帝和王族要節(jié)約。在皇帝看來,他屁股坐到官僚集團那邊去了。再一會兒,白居易又諍諫要杜絕官僚集團的貪腐。在官僚們看來,他這是撅起屁股窩里斗,沽名賣直。
欲緩解階層矛盾,讓社會永葆活力,須損有余補不足。有幾個肉食者不清楚?可又有幾個能拿起刀子對自己下手?白居易寫諷喻詩,既想救百姓,又想換“積分”,以兌取更顯赫的職位、更優(yōu)渥的收入。中年后的白居易,簡直稱得上紙醉金迷,年收入都不知有多少戶“中人賦”了。但他嫌多了嗎?沒有。有質(zhì)疑過官僚薪水制度嗎?也沒有。正因如此,有史學(xué)家認為“白氏理論與實踐自相矛盾,暴露出了他的雙重人格”,“其詩論實為欺世之談”。
07
《與元九書》不是白居易的戰(zhàn)斗檄文,而是偃旗息鼓的反省。白居易認為新樂府害了自己,他不想再兼濟天下了,他要獨善其身。而其實,“兼濟天下”只是白居易的手段,目標就是為了“獨善其身”。
白居易一直在為過上富裕生活而努力。他對薪水異常敏感,幾乎每換一個工作,提筆就會寫到俸錢,也多虧有了這些詩,我們現(xiàn)在研究唐代官員的生活水準,有了直觀數(shù)據(jù)。
白居易也挺看重世俗的顯貴。這從他對官服顏色的追求,就可以看出來。任校書郎時間稍長,他就有“青衫不改去年身”的詩句。今年穿在身上的,還是去年的青色官服啊。這是嫌升遷太慢。
任主客郎中,有詩題為《初著緋戲贈元九》。著緋,穿紅色官服,表示官至五品。心情好,才會跟好友元稹顯擺。任秘書監(jiān)當天,作《初授秘監(jiān)并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懷》。賜金紫,則是指賜紫服的同時,還賜金魚袋。唐制,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佩金魚袋,則是紫服中的顯貴。白居易自然要小酌幾杯,寫一首詩,抒發(fā)一下內(nèi)心的興奮與感嘆。
跟他的名字一樣,白居易對宅庭的渴求,也超乎尋常。還在校書郎任上時,他就急巴巴去老家渭北下邽縣購了宅子。月俸一萬六千的校書郎,除日常開支,略有盈余,哪有購房資金?只能動用母親的養(yǎng)老金。
從江州司馬到忠州刺史,共五年。召回長安第一時間,白居易又購買一套舊宅,并大興土木,進行改造?!暗牢釓]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焙茱@然,隨著這套住房的改造完工,白居易已完成祖父的遺愿,不但避開了“湫隘”,還躲開了“囂塵”。
出任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時,白居易又在洛陽履道里購買了柳宗元岳父楊憑的豪宅:“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有堂有庭,有橋有船?!蔽铱催^這宅的平面圖,簡直就是一座園林。經(jīng)裝修擴建,宅院煥然一新。白居易的祖父這時若還活著,一定會被園中的豪奢驚掉下巴。
晚年白居易好賞歌狎妓遛馬,與其說“妻孥熙熙”,不如說妓妾攘攘。與其說“雞犬閑閑”,不如說駿馬歡騰。家中長年蓄妓百名,一旦容顏稍丑,聲音稍老,就及時更換?!笆牬禾渥凓L舌,三嫌老丑換蛾眉”,十年換了三茬歌妓。即便是櫻桃小口的樊素,楊柳弱腰的小蠻,說換也就換了。
“感二郡之雄,慕刺史房孺復(fù)、韋應(yīng)物之尊”,十七歲那年,走馬蘇杭的白居易,便給自己訂了目標:“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后來他真的夢想成真了?;蛟S正因如此,也使得他與權(quán)力巔峰失之交臂。要知道,元和三年,與他同入翰林院的五人,后來都做了宰相。
史學(xué)家趙翼在《甌北詩話》中,對白居易作出如下評價:“可見其茍合茍完,所志有限,實由于食貧居賤之有素,汔可小康,即處之泰然,不復(fù)求多也。”茍合茍完,意思是差不多就滿足了。就是說,白居易理想的天花板并不高,小富即安。他沒有大格局、大襟懷,也沒有堅定不移、一往無前的大志向。
所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其善”的儒家理想,白居易就是提提罷了。這種標準答案,儒家子弟,誰不提呢?只是很多人的文字被歷史湮滅了,《與元九書》則尚存。后世有人用這話給白居易貼標簽,其實大謬不然。事實證明恰恰相反,白居易走的是一條“窮時欲濟天下,達時則善其身”之路。
白居易常在詩中,唱衰自己,后世之人,聽聽也就罷了,畢竟抒寫愁苦貧窮比抒寫快樂富貴,更能獲得審美詩意。韓愈更是直戳本質(zhì):“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你得打個三五折,才與白居易的真實狀況匹配。
盡管這樣,在人生各個階段,白居易還是有不少自鳴得意、富貴逼人、炫權(quán)炫勢炫財炫宅的小詩從筆端愉快流出來。雖沒多少美感,成不了名篇佳句,奈何白居易高興,忍不住啊。而這種無法自抑的興奮勁,就不必給他打折了,那才是他當時心情的真實寫照。
總的來說,白居易一生算是波平浪靜,順風(fēng)順水,心理雖有失衡,卻非常短暫,且都被他愛嘮叨且富有阿Q精神的詩歌給化解了。就是說,他很容易說服自己。白居易的幸福指數(shù)與唐代其他詩人相比,高出了不知多少。然而,文章憎命達,白居易寫嚴肅文學(xué),無法寫出杜甫那種痛感。
08
有一則心靈雞湯是這么說的:奮斗就是每天都很難,但一年比一年容易。不奮斗就是每天都輕松,但一年比一年難。怕吃苦的人吃一輩子苦,不怕吃苦的人,吃一陣子苦。拼一個春夏秋冬,贏一個無悔人生。
這則雞湯是針對現(xiàn)代中學(xué)生的,看起來很空洞,如果對標杜甫和白居易的話,則是量身打造。杜甫與白居易,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大小官僚,構(gòu)成了他們的親戚網(wǎng)。杜甫是家中老大,白居易是家中老二,按說杜甫比白居易要更懂事一些,可事實恰恰相反。
十六歲出品的《賦得古草原送別》,里面呈現(xiàn)諸多超越年齡的珍貴品質(zhì)。而杜甫呢?“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笔辶鶜q的杜甫,像患了躁動癥的猴子,而且嘴饞得很,一天偷吃千回啊。
不同的心性,決定了不同的命運。杜甫玩得不亦樂乎之時,白居易已經(jīng)在埋頭苦讀了。四書五經(jīng),詩賦文章,白天黑夜,輪番上陣,以至口舌生瘡,手肘生繭,膚暗皮枯,牙齒搖動,頭發(fā)灰白。甚至還患了飛蠅癥,眼前黑影亂飛。一副未老先衰的慘樣。
苦讀14年,白居易29歲拿下進士?!按榷魉骂}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29歲還是金榜題名中最年輕的一個,可見唐代進士之難考,主要還是錄取人數(shù)太少了。這也是唐代“五十少進士”的原因。五十歲考上進士,都算年少的。
白居易是先苦后甜,杜甫則是先甜后苦。杜甫雖有才華,卻不愛死讀書,酷愛四處窮游。他自己則說是“壯游”。少年騎瘦馬,萬水千山跑遍。杜甫缺乏直面困難的毅力,也不具備十年磨一劍的心性,24歲那年,他隨便參加了一下科舉,未中后就再不考了。他的老大李白,甚至連參加科考的勇氣都沒有。杜甫追隨他,一起閑逛好長一段時間。
然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蓱z這個“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才子,后來竟落得個20年干謁無門,直到44歲才補為左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相當于掌管兵甲器杖門禁鑰匙的倉庫管理頭目。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詩歌寫于安史之亂前夜,當時杜甫剛得到兵曹參軍之職,由長安前往奉先縣,回家探看妻兒。詩的前半部還在“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現(xiàn)象很是憤懣。
后半部卻畫風(fēng)一轉(zhuǎn):“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一個志大才疏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連自家的孩子都餓死了,你還憂什么黎元?你拿什么來憂黎元?他又不是馬克思,直接給人類社會進行頂層設(shè)計,有好工作也辭而不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學(xué)打怪升級的標準程序,杜甫甚至連修身都沒做好。
李白的干謁之路一度很成功,成了唐玄宗的御用詩人。杜甫很想學(xué)他??汕樯踢h不如李白,李白的風(fēng)流俊逸,他只學(xué)到了表皮。長安十年,權(quán)貴只在詩會上與他玩,詩會散了,立馬形同路人。杜甫以詩干謁,四處碰壁。這個拋妻棄子、一臉窮酸的傻冒,沒有做官的才能啊。人家眼睛毒著呢。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命運仿佛注定了杜甫只能做一個底層詩人。前半生他沒經(jīng)濟壓力,四十年閑逛,佳作寥寥。自從京城返回奉先縣,帶著一家人輾轉(zhuǎn)流浪后,杜甫從此開啟了創(chuàng)作上的“開掛人生”。
在四川奉節(jié),為養(yǎng)活一家子,杜甫又是租公田,又是買果園,并擼起袖子,親自下田。正是這種勞動體驗與家國情懷的完美結(jié)合,杜甫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兩年不到,就寫了430多首詩。其中包括《春夜喜雨》《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蜀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陽樓》等諸多名篇。
國運頹廢,民生凋弊,家事慘淡,痛徹肺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三五句格律詩,已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憂憤,很自然,杜甫就將古樂府挪作今用。因事命題,隨心而賦,“三吏”“三別”,紛紛出籠。其憂國之心,憂民之情,九曲回腸,感人至深??梢哉f,杜甫一不小心,就混成了新樂府諷喻詩的開山鼻祖。真正做到了白居易所追求的“為君、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年輕時的窮游,讓杜甫對祖國萬里山河,有一種沉浸式的眷戀,心身俱愛。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又讓杜甫對底層百姓的悲慘命運,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體悟。他是封建時代少數(shù)幾個真正有家國概念的詩人,萬家憂樂掛心懷。
不像白居易,創(chuàng)作沖動來源于書本理念,創(chuàng)作素材來源于二手材料,創(chuàng)作目標是沖著鞏固皇帝座位去的。正因為如此,其諷喻詩的藝術(shù)成就,遠不如杜甫。他做不到像杜甫那樣,隨時隨地,一張口,就能憂己窮以及人之窮,愁己困以及人之困,一點做作的痕跡都沒有。從“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直接過渡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逼格高得直沖霄漢,白居易如何比?
白居易根本沒有“人我同一”觀念,也沒有發(fā)自肺腑的家國概念。面對水深火熱的社會,他一直把自己置于旁觀者的位置,既沒有沉浮與共的疼痛感,又沒有休戚相關(guān)的責(zé)任感。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活在自我里,為些小憂小愁,斤斤計較,討價還價。
白居易嫌李杜符合《詩經(jīng)》六義的詩歌太少,歸根究蒂,還是嫌李杜批判社會丑惡、關(guān)心民間疾苦的佳作太少。可他不知道,等嫌棄完,自己就完全放棄了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白居易現(xiàn)存詩歌總量是杜甫的兩倍余,諷喻詩卻不如杜甫多,名篇更差之甚遠。
09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白居易的嚴肅文學(xué)創(chuàng)作陷于了死胡同。揭露社會黑暗,關(guān)注底層命運,解剖人性險惡。結(jié)果上層不喜歡,下層不關(guān)注。對緩解社會矛盾、推動文明進步,也毫無作用,甚至恰得其反。
晚年白居易,用實際行動,走到了他早年詩歌理論的對立面,活成了自己年輕時憎恨的模樣。白居易最受爭議的一首詩,寫于公元840年。題為《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yīng)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p>
意思是說,你們這班人戀權(quán)貪勢,陷得太深,才會招致禍端,就像嵇康與李斯,現(xiàn)在想要后悔,也來不及了。語氣頗為幸災(zāi)樂禍。
那年白居易68歲,任太子少傅,正是他寫“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之時。詩中所說之事,是殘酷的宮闈政變,史稱“甘露之變”,上千人頭,紛紛落地。唐文宗想勵精圖治,有所作為,遭反動勢力阻撓,最后被宦官拘禁,郁郁而終,年僅31歲。朝廷動蕩,國策改弦易張,面對如此劇變,二品高官竟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口吻。末了竟說人家不如自己知進退,卷進了爭權(quán)奪利的漩渦中。
這時的白居易的確老啦,他占著茅坑不拉屎,只為俸薪。這個年紀,他不但不迷權(quán)勢,連“櫻桃口,小蠻腰”也沒興趣了。玩不動啦,他開始遣散家妓、賤賣駿馬及各種珍玩,把大量錢財捐給寺廟。今生已滿足,他還要修來世。
此舉相當于助紂為虐。要知道,軍事割據(jù)和僧侶資本是唐朝滅亡的罪魁禍首。唐朝遵循隋朝,對寺院廟產(chǎn)不征稅。到武則天時期,初唐頒布的均田制已全面崩潰,大量自耕農(nóng)一部分去當兵。另一部分,則進寺廟做佃戶。甚至很多自耕農(nóng)沒有破產(chǎn),為了合理避稅,也把自己的土地獻給寺廟,甘愿去做佃戶。另有很多大地主,在自己地盤上,大造寺廟,招募僧侶,成為寺廟資本的背后控股人。朝廷完全被軍閥、地主和僧侶架空,少得可憐的稅賦,很難維系國家運轉(zhuǎn)。白居易“不濟蒼生賄鬼神”,完全是倒行逆施。
劉禹錫在《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中,這樣評價白居易:“散誕人間樂,逍遙地上仙。詩家登逸品,釋氏悟真筌。吏隱情兼逐,儒玄道兩全。欲向醉鄉(xiāng)去,猶為色界牽?!闭媸翘∪缙浞?。只要是認為有利于己身的東西,白居易都會沾一沾。無形中,他的人生真達到了某種圓和與平衡?!爸杏埂币辉~,白居易算是做到了頂格。
新樂府運動,反倒是他中庸人生中惟一的沖動。
10
“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這是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的觀點。對新樂府的修辭、敘事、內(nèi)容、體裁,都作了明確規(guī)范??傊?,作詩就要通俗易懂,直截了當,不遮掩含蓄,不迂回曲折。
民間甚至還有傳說,白居易每寫一首詩,都要念給婆婆姥姥聽,聽不明白就修改,直到聽明白為止。白居易太想發(fā)揮新樂府的最佳效力了,除“泄導(dǎo)人情”外,白居易還想利用這些口語詩,給底層百姓進行文化掃盲,可惜沒人理他。
有意栽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文化掃盲之功,竟被一桃色事件給承擔(dān)了。中國古代,有個陋習(xí),同性戀成風(fēng)。明代才子張岱,文字美得讓人心碎。幾百年后,仍有無數(shù)女粉為之迷醉。然而這家伙卻是個雙性戀,并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竟在蓋棺定論的《墓志銘》中,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好美婢,好孌童”。
元白兩人是不是同性戀,史上未有定論。但很顯然,兩人并不忌諱這種暖昧,“死生契闊三十載,詩歌唱和九百章”?!短撇抛觽鳌吩u價他們“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兩人的關(guān)系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了呢?這里隨便挑些詩句,大家不妨讀讀。
“今來云雨曠,舊賞魂夢知?!薄昂萌x鴦侶,沖天便不還。”“美人醉燈下,左右流橫波。王孫醉床上,顛倒眠綺羅。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渺渺江陵道,相思遠不知。近來文卷里,半是憶君詩?!薄皯z君獨臥無言語,唯我知君此夜心?!薄皶詠韷粢娋?,應(yīng)是君相憶。夢中握君手,問君意如何?”“當時叢畔唯思我,今日欄前只憶君?!薄拔医褚虿』觐嵉梗糸e人不夢君?!薄爱斈甏巳栈ㄇ白恚袢栈ㄇ安±镤N。獨倚破簾閑悵望,可憐虛度好春朝?!薄笆窍h思君,思君瘦如削?!薄昂螞r今朝杏園里,逢盡閑人不逢君?!薄熬袢履噤N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薄?/p>
相思呀,云雨呀,鴛鴦呀,魂夢呀,兩人指名道姓的唱和詩,太多這類讓人臉紅耳赤、牙酸肉麻的句子了。因通俗易懂,曉暢易記,街頭不識字的張三道聽途說后,腦筋稍轉(zhuǎn),就記住了。轉(zhuǎn)頭現(xiàn)炒現(xiàn)賣,吟給隔壁的麻子姑娘。把姑娘弄得滿臉羞紅,嬌憨至極。讓張三心癢難耐,成就感滿滿,愛煞這等“泡妞神器”。
元稹做越州刺史,白居易做杭、蘇刺史,兩人書信更為頻繁。那幾年,郵吏背著詩筒,騎著駿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就為他倆傳詩遞情。但見一騎紅塵飛來,百姓便紛紛簇擁向前,只想知道這回詩信,又有幾多曖昧基情?元白也不避嫌,詩信一來,閱后便公開,公開就流行,紅遍東南各大城市。
對這種現(xiàn)象,杜牧咬牙切齒,厭惡至極?!皣L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p>
現(xiàn)在看來,元白這種唱和詩,被當時莊雅詩人鄙薄的程度,應(yīng)該跟現(xiàn)在嚴肅詩人瞧不上口水詩和下半身詩歌差不多。而元白唱和詩在唐朝,就相當于現(xiàn)代口水詩和下半身詩的混合體。
真是悲哀。元白希望通俗曉暢的新樂府,在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中傳播,以達到文化啟蒙的目的。結(jié)果呢,新樂府諷喻詩甫一開始,就遭上層怒懟,下層漠視,元白很快蒙圈,并由此歇菜??蓻]想到,諷喻詩沒在民間流行,反倒是兩人的“香艷詩”,傳得大街小巷,僻鄉(xiāng)俚村,到處都是。
事實一再證明,人們并不特別關(guān)心自身疾苦是否在文字中得以呈現(xiàn),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疾苦,遠比詩人筆下的疾苦要深重得多。人們也不想通過這些苦難文字,重溫內(nèi)心的痛感和絕望。反倒是元白這種基情四射的唱和詩,引起了他們的興致,這里面既有八卦,也有稀奇,還有無數(shù)唏噓和感慨。相對寄身他人的弱女子,或許每位男子都希望自己有這么一位肝膽相照、互相扶持、共赴時艱的哥們吧?
有網(wǎng)友總結(jié)了元白之間的關(guān)系:“志同道合,喜惡相近,志趣相投,三觀相近。同飲同醉,同行同止,同棲同息,同床共枕。勢均力敵,互尊互重,相敬如賓,相濡以沫。情深意厚,榮辱與共,相思相憶,千里神交。一心同體,如漆似膠,云垂雨合,緣定來世。”千萬別以為這只是一堆詞語胡亂堆砌,要知道這堆詞語,都可以找到出處,換句話說,這里每一個詞語,都有兩人一段動人的故事。
有恩,有怨,愛了,恨了。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淚,從而忘卻自身在這個世界的尷尬和困苦,反倒成了文學(xué)最實在的功能?換句話說,老百姓并不需要文學(xué)給自己實質(zhì)性幫助,甚至也不需要文學(xué)傳道解惑,能力提升。他們只需要文學(xué)能帶自己暫時離開現(xiàn)實一會,在虛幻時空,淚一番,笑一番,感嘆一番,然后重回苦逼現(xiàn)實。像在水里憋久了,要伸出頭來,透一口氣。
文學(xué)就是那口氣?;蛟S正因為這樣,與現(xiàn)實生活隔得很遠的金庸及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作家反倒火了?
在反對派面前,元白唱和詩,像是挖了儒學(xué)倫理綱常的根,將市井鄉(xiāng)村的純樸赤子,都變成了浪語淫詞之徒。當我們用現(xiàn)代尺度去審視時,會覺得這些詩稀松平常,一點情色的影子都沒有,如果當時真能流行街坊鄉(xiāng)村,并以此文化掃盲,未必不是元白巨大的功德。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樂府諷喻詩敗了,雜律閑適詩卻火了。
正如杜牧擔(dān)心元白唱和詩會污染民間風(fēng)氣一樣,我也好奇,諸如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之類的小黃書,借科普之名,行淫穢之實,卻被上層社會津津樂道,捧若至寶,由此會不會攪亂達官貴人的人性正途和儒學(xué)初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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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基情不是主流,當元白先后離世,八卦沒了時效,后世百姓不再關(guān)心前朝官僚的私事,那些唱和詩也就失去了文化掃盲的功效。大浪淘沙,白居易最后流傳民間的,還是得數(shù)《長恨歌》《琵琶行》兩首。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這是唐宣宗對兩詩傳播廣度和深度的官方認證。千年后,兩詩先后進入中學(xué)課本,一茬一茬的學(xué)子,就算背不出全文,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句,皆順手拈來。兩詩情感真摯濃烈,字詞千錘百煉,讀來滿齒噙香。
但是,細剖兩詩內(nèi)容,依然透著濃濃的八卦味道。愛情、皇帝、皇妃、妓女,都自帶流量,且永不過時。況且其中一位,還是中國四大美女之一。千百年來,由少及老的男人,對她寄予的異想與夢念,自會加持詩歌的歷史傳播時空。
文史家普遍認為,寫同一段歷史,元稹《連昌宮詞》的思想深度及反思力度,可絕殺《長恨歌》。但《連昌宮詞》寫雜了,主題太散,立意過深,以致很早就蒙塵于繁浩的卷帙之中?!堕L恨歌》則只沖著愛情下手,所以能“一顆恒久遠,愛意永流傳”。
自喜歡上新樂府諷喻詩后,白居易不太看得上閑適詩,認為只有小情趣,無《詩經(jīng)》大義。謝眺的“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與鮑照的“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fēng)”,被白居易拿來狠批,認為句子雖美,卻是為寫景而寫景,沒啥意義。又說“風(fēng)雪花草之物”,《詩經(jīng)》也有,但那是比興手法,先詠自然之物,以引出所詠主題。
然而令白居易想不到的是,除《長恨歌》《琵琶行》外,他讓后世迷戀有加的妙句,大多出自閑適詩。比如《錢塘湖春行》:“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秵杽⑹拧罚骸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憶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痘ǚ腔ā罚骸盎ǚ腔?,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這些妙句,都是寫景,沒有比興,只為心靈愉悅,跟他批判的鮑謝美句,好得如出一轍。并且,更通俗,更接地氣。
顯然,白居易的詩觀過于狹隘片面,連他自己都做不到,人們又怎么會按他的要求去審美呢?每個人有自己的閱讀和審美選擇。而且,歷史已證明,當人們的選擇成為集體無意識時,反倒是順應(yīng)了時代的正確審美潮流。
回頭想想,這些年,為狙擊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入侵”,我們?yōu)榍嗌倌晖扑]了多少書目?而為扶持嚴肅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們又救濟了多少門可羅雀的刊物?究竟能起多大的社會作用呢?百年后,其功過是非,就讓后人祭告枯冢中的我們吧。
文學(xué)的審美及需求,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誰也無法阻擋。絕大多數(shù)時候,文學(xué)也并不具備改變時局制度的能力,甚至連移風(fēng)易俗都做不到。信息時代,百業(yè)興旺,人們視野開闊,“興觀群怨”的獲得和達成,早不靠文學(xué)一途。比文學(xué)更快捷的方式,多得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只需文學(xué)換口新鮮空氣,也就是它的娛樂功能。所以,那些感動人、迷幻人、溫暖人、鼓舞人的作品,才能大行其道。
從小到大,一直處在競爭選拔下的人們,不需要拿文學(xué)來規(guī)范和提升自己,以灌輸學(xué)問為目的的專業(yè)書和工具書已汗牛充棟。人們選擇文學(xué),只想好好享受一下,稍稍放縱一下,適度休整一下。如蛛網(wǎng)般遍布的社會制度和法則一直在規(guī)范人心、束縛人心,人們不再需要文學(xué)打磨心靈了。疲憊而受傷的心靈,需要溫言細語,需要輕揉慢撫,需要吸一支煙霧,飲二兩甘醇。所以,得派一個文學(xué)的丫環(huán)來,不需要一個文學(xué)的老爺。
文學(xué)既然連改變?nèi)诵牡哪芰Χ疾痪邆?,又如何能做改革社會的大梁?白居易欲借新樂府“振臂一呼”,期待“?yīng)者云集”,實在是癡心妄想。
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救國”之所以看起來很成功,是當時的文學(xué)搭上了革命的順風(fēng)車,在種種愛國救亡的思潮和行動中,文學(xué)只要順應(yīng)潮流就可以了。白居易、元稹、李紳他們敗了,是他們想把文學(xué)當作社會變革的發(fā)起者。陳獨秀、魯迅、胡適他們勝了,是他們幸運地趕了一個大變革時代。至暗時刻,人心麻木,按摩無用,需要錘打。文學(xué)的小榔頭,與革命的大鐵錘,叮叮當當,同頻共振了。
只是,歷史的書面總結(jié),終究掌握在文人手中。變革成功后,文人在歌功頌德之時,總愛給文學(xué)臉上貼金,讓學(xué)子們信以為真。然而,稍微夸大文化的先鋒作用是可以的,畢竟文化的內(nèi)涵很廣,包羅所有社會人文思想??蛇^分夸大文學(xué)的作用,對整個國家民族,都是有害的。對文學(xué)本身的發(fā)展,也無益處。
那么,新樂府運動的春天在哪里呢?如果白居易晚出生半個世紀,跟搞農(nóng)民起義的黃巢碰上了,新樂府諷喻詩這時或許就找到了施展抱負的空間,成為農(nóng)民軍的號角與旗幟、精神與動能。那時寫“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一定會成為新樂府運動的主將??墒牵杏沽艘惠呑拥陌拙右?,敢跟黃巢玩在一起嗎?呵呵。
還是那句話,新樂府運動只是白居易生命中的一個變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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