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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昕孺:富厚堂

來源:湖南日報   時間 : 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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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吳昕孺

它其實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故居,因為它的主人從沒在這里住過,甚至,連看都沒看過它一眼。當(dāng)然,他不會不知道。同治六年二月,富厚堂竣工,督辦此事的四弟國潢向他報喜,他聞之“深為駭嘆”“憂灼曷已”——富厚堂修建耗費了七千串錢。奢靡乃士宦之惡習(xí),他曾誓不為之。“何顏見人!”這難道是他再未踏足桑梓的隱痛?

“富厚堂”是他的手跡,卻非他題寫,由后人集字而成。“富”寫得最寬,也最別扭和支離,應(yīng)該是他很不喜歡寫的一個字?!昂瘛敝酗w出一把匕首,不除妄念無以成寬厚,那一撇蓄足了勁道,掛在門額,足以警示?!疤谩笨s得緊緊的,像一個正直而謙恭的儒士,在向來賓們鞠躬致意。

平心而論,作為一座“侯府”,富厚堂稱得上莊敬而樸素,頂多是低調(diào)的奢華。這座占地4萬平方米的明清回廊式建筑,一點也不唐突周圍的環(huán)境,它背后的鰲魚山和前面的水塘均呈半月形,富厚堂因了這山與水的簇?fù)恚鹑鐏辛⒃谝惠啙M月中的廣寒宮。你也許會覺得奇怪,它如此宏闊浩大,屋前豎立著巨幅“帥”旗,卻絲毫沒有官府氣、軍營氣,一張窄窄的門,像張開的欲言又止的嘴,耐人尋味——是的,富厚堂用多得數(shù)不清的天井和庭院向天地山川敞開自己,坐北朝南,牽東挽西,卻屏蔽了浮華,收斂起聲勢,蘊蓄著一股綿綿不絕的古雅蒼寒之氣。

這個院子唯一讓主人滿意的是藏書樓。藏書最多時達(dá)30萬卷,為中國最大的私家藏書樓,也是府中最為打眼的建筑群,掩映在東邊一片深茂如海、濃陰匝地的山林里。那里,古樟高聳入云,枝葉繁密僅可透風(fēng),連雨都漏不下來,裸露的樹根像一只緊緊摳住大地的巨掌,讓人在寧靜中感受到一種不動聲色的偉力。

藏書樓有三層。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能上到二樓。書早已不存于此,仍有不少空空如也的木質(zhì)書架,像一副副“靈魂的骨骼”,飽經(jīng)滄桑,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重負(fù),但每一個條格、每一塊木板,都散發(fā)出幽幽暗光,不經(jīng)意地吞吐著沉郁如鐵又輕靈如煙的書卷氣。我覺得它們是滿的,從來沒有空過。

一整部中國文化史囤積在這里,哪怕將它燒成灰燼,那灰燼里也有無數(shù)束光,那氣息里也有無數(shù)個夢,何況這樓宇軒昂依舊,深邃的回廊、曲折的過道、通透的百葉窗,被素蟫灰絲永久占據(jù)的角落,隨意涉足、觀摩,都能感知到文明嬰孩般的奇妙心跳和母語越過千年的悠長嘆息。

現(xiàn)在,上二樓的階梯都被封了。這是對的。行旅之人,一旦成為大巴車?yán)锏摹坝慰汀?,多半就閉塞了心智,他們手腳太重、聲氣太粗、欲望太盛,倘若悉數(shù)涌入藏書樓,這個歷經(jīng)百余年的斯文之地如何吃得消!

恰逢周日,好幾臺大巴運來不少游客,包括我們。游人如流水,從這間房流向那間房,從這個院流到那個院。我先去了藏書樓,待那里人潮洶涌起來,便往后山走。山上也是人聲鼎沸,我又下山,摸索到了堂后走廊,那里一根根披著青苔的石柱和因剝落而顯得傷痕累累的墻壁,對游客沒有吸引力。人之鮮至處,往往能看到時光的真面目,它或許能還原某種現(xiàn)場,哪怕那現(xiàn)場只是近乎夢境的虛幻。

站在曾氏兄弟母親臥房的后窗下,我悄悄朝里探看。那個讀書笨笨的少年,那個毛病很多的青年,便閃入眼簾。慈顏在上,他決定像蛇蛻皮一樣讓自己滌舊生新,即使科場得意,他也毫不留情地閉關(guān)翰林院,埋首苦讀,將誠意、恭敬、謹(jǐn)言、靜心、有恒作為每天的功課……不覺間,我來到富厚堂東邊的思云館——“思云館”三字是他親筆題寫,這房子也是他親自建造的——貼山而立,簡陋得仿佛想要縮進(jìn)山里面去。他還在門上撰寫了一副日后不知影響多少人的對聯(lián):“不怨不尤,但反身爭個一壁靜;勿忘勿助,看平地長得萬丈高?!蓖扑加H,望云亦養(yǎng)心,居喪如同修行。當(dāng)從這里再度出山的時候,他的胸襟、格局和氣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同治三年,九弟國荃攻占東京,“三千里長江上下,無一不掛曾字旗”,曾氏兄弟風(fēng)頭一時無兩。國荃意氣飛揚,躊躇四顧,不料兄長一面上奏,讓國荃辭職返鄉(xiāng),一面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國荃滿腹怨誹,一肚牢騷。為了安撫最疼愛的九弟,他在這一時期寫了大量的家書,其中一封寫道:

“吾輩所可勉者,但求盡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萬難攀躋之人……不若就現(xiàn)有之功,而加之以讀書養(yǎng)氣,小心大度,以求德日進(jìn)、言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絕大基址、絕好結(jié)構(gòu),以后但加裝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無主乎?”

哦,原來他并不反對建大房子,而是,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把一座“富厚堂”修筑在自己心里——富以學(xué)養(yǎng),厚以德行——這樣,戰(zhàn)功赫赫時方能想到倚天照海,窮愁潦倒時亦不會失去流水高山。

那一整天,我在富厚堂喧囂的人群中看到的都是孤獨的事物:平靜的老井、干涸的水缸、無人安坐的椅子、落滿灰塵的樓梯、仿佛剛剛挽起蚊帳的舊床……它們似乎在心照不宣地等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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