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廖靜仁 時間 : 2018-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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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過就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但又并不應該只是一粒自甘跟風的普通微塵,他有思想,也有靈魂……于是終于有一天,時光里忽然發(fā)出了一聲極不合潮流的吶喊:請原諒我的叛逆,我得先停下來等一等我的靈魂……我想要逆風而行!
——摘自時光里日記
一
流年似水,時光如風,人生中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逝去后就再也追不回來。但是,作為從上世紀八十年初就有幸與文學創(chuàng)作結緣,并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方向的時光里,文學和文友情結卻始終在他所經(jīng)歷過的風雨人生中不斷地發(fā)酵……
又逢羊年(2015年),時光里滿60歲,是他的本命年。古人說30年為一世,那么60歲后的時光里便是第三世的開端季了。正月初四那天上午,時光里又接到了一個赴飯局的電話。這并不奇怪,這里有他曾經(jīng)的同事和文友,有他的歡樂和夢想,是他耕耘和播種過的地方。這一座小城就是時光里文學生涯的起點。
對方在電話里熱情洋溢并稍帶官腔說,“老師好!學生向您報告,今天晚宴就設在彩云橋上第一號包廂彩云閣,東道主是彩云飛公司董事長雲(yún)飛揚先生。”
“是嗎?那多不好意思啊!又要白吃白喝并白拿人家的了。”面對人家的一番美意,時光里當即笑言,“出來混吃混喝混拿總是要還的!”近些年以來,幾乎每年在這個前后,云飛揚先生都會設宴邀請時光里和他的那一幫文友們一聚。
也難得人家還有這么一份熱心,趁大過年的日子把如今已如蒲公英般飄散在天南海北的一幫文友,以及如始終扎根在資濱沃土的幾棵稀稀落落的“文學常青樹”邀約到一起,發(fā)發(fā)酒瘋,扯扯閑談,或放縱或矜持,或談文學或聊影視神劇,當然亦敘舊并兼論紅塵,即無尊卑長幼,也不分官階大小及錢多錢少。在局外人眼中這群人是何等地不三不四,不合時宜,而他們卻照例一個個原形畢露須盡歡。
人員都是由縣作協(xié)副主席文仲兄挨個用電話邀請的,此人有一副難得的古道熱腸,且對時光里始終充滿著崇敬,每每張口就能一大段一大段地背誦出他以前發(fā)表過的文章,這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他,并劈頭蓋臉就是一聲,“老師好!”
電話的這一頭,時光里也照例很客氣,“好好好,文副主席好!”
當文副主席把時間、地點和東道主是誰作過通報后,緊接著又將參加飯局的對象也一一做了說明,他說,“嚴導和陸世主任等,我都會通知到位的,作陪的照例少不了有我們的老前輩慕容尊局長及作協(xié)陳倉主席,還有水月女士等,當然也有我文某人。”文副主席說起話來咋咋呼呼,是個出了名的高音嗽叭。電話這一頭的時光里有意把手機麥克捂住了一半,也還是讓從身旁路過的人聽得一楞一楞的。他這副主席的頭銜當然只是一個兼職,也只有資濱文藝界業(yè)內(nèi)人士才這么稱呼他,更多的人都叫他文部長,他是縣農(nóng)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企業(yè)文化策劃部部長。
“好嘞!本人遵命。”自稱是資深文青的時光里到后來也就答得咋呼,“感謝文副主席的關照!讓我們每天都酒醉飯飽。”于是又一通閑談才掛斷了電話。
時光里離開資濱前曾先后擔任過縣文聯(lián)副主席、縣委機關報總編輯等,此前還主持過文學刊授工作,算得是改革開放后資濱文學界承前啟后的半個元老。他的老家在白駒村,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了至親,一棟既漏風雨,也漏陽光的四盈三進木板屋,就廢棄在臨近資江的半山腰上。他每年都會回幾次所謂的老家,陪妻子去舅子和姨妹子家走走,而他自己則更多的是來朝拜那一條繞縣城而過的蕩蕩資水。他是一個靠寫資水系列散文成名的作家。每次回鄉(xiāng)都入住在城郊的茶馬驛館。
這天早上,時光里照例是六點鐘起床,簡單地洗刷過,也沒有驚動夫人,就獨自在資水南岸的黃沙坪小鎮(zhèn)新開避的沿江大道上散步看風景了。這里曾經(jīng)是資水的一個重要埠頭,有著商鋪酒肆旅舍一家緊挨一家,但隨著后來水路交通日漸被陸路交通所替代,往昔的繁華已然不再,而到了最近幾年,又正如唐詩人岑參所說,“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黃沙坪亦舊貌換新顏變成了黑茶小鎮(zhèn),但時光里最關注的還是這一江流水。他自幼在江上長大,駕過船,拉過纖,用他自己的話說還摟著美人魚睡過覺,在他看來,流水不濁,則人心不會陰暗。
時光里適才在電話中所說的,“又要白吃白喝并白拿人家的了”中的那一個“又”字,當然是指昨晚的另一個飯局,也是由文仲副主席剛點過名的這一幫朋友們所組成的,只是東道主不同,是由縣農(nóng)村信用聯(lián)社的宋老板(董事長)請客。
酒是醬香型,菜是山珍河鮮,這是地處梅山文化奧區(qū)的資濱待客之道,“來來來,各位一起舉杯。”開場白自然少不了是文仲兄,他把酒杯向時光里和嚴導并陸主任等一路碰過去,聳了聳肩說:“我們宋董事長從去年一直念到今年,硬是要我早點聯(lián)系上你們,說你們是從資濱走出去的文化精英,所以一定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同你們聚一聚,沾一沾你們身上的文氣!”文仲兄有電影作品在央視播放過,也出版過小說、散文集,尤其使他得意的是當過一屆電影百花獎的評委。
他這人一旦投入影視劇創(chuàng)作,便是個拼命三郎。曾經(jīng)有例為證,說是他某天為了趕寫一個電影劇本的初稿,直熬夜至凌晨兩點,打完最后一個句號,他這才起身推開窗戶,冷月朦朧,涼風帶露,似乎就聽到屋后有人在喊他,“文仲,文仲。”這聲音陌生而又熟悉,他便應聲鬼使神差般循聲而去,竟然完全忘記了這里原是一片墳地。那個聲音又說話了,“我們倆合作的那個劇本通過終審了嗎?”
“碰了你娘的鬼哦!”原來是他早年的搭檔,“你不是已死了幾年嗎?”
“我人死了,靈魂還在。”那個聲音說,“我還等著那個劇本過審呢!”
“過什么過,早就被二審給槍斃了!以為是喝蛋湯那么易得呀!”
“那我的靈魂也死了算了。但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
“我更不甘心呢,害得老子厚著臉皮滿世界拉贊助,卻說劇本不是主旋律!”
這或許只是文友們杜撰出來的笑談,但個中艱辛卻是真的。時光里還正在走神,陳倉又說話了,“宋老板是縣農(nóng)信聯(lián)社一把手,也是個有文化情結的人。”
“哈哈,陳主席,你言重了,說實在的,我宋某人沒別的長處,”又是一巡酒過,宋董長也就開口了,他說:“我只曉得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平日能擠出點時間來就看看書,古書新書都看,還自費訂閱了《當代》和《十月》以及本省的《芙蓉》及《湖南文學》等,搞不好你們當作家的還沒訂我這么多雜志。”
“那確實!不但我們自己,就連……”縣文聯(lián)副主席兼作協(xié)主席陳倉停了半拍又接言說:“家丑不可外傳,我們文化局和文聯(lián)兩家合起來都只訂了三份黨報和兩份雜志,其中一份還是攝影雜志,因為我們新來的局長兼文聯(lián)主席是個攝影謎。”他早已是一臉關公相了,雖有吹捧宋董事長之嫌,但也肯定不會是謊言。
還是從深圳回來的陸主任語出驚人,他表面上看似是針對陳倉說:“確什么實呀!如今莫還有幾個人在看雜志?”一副傲氣十足又玩世不恭的樣范,話音實則落在其他幾個業(yè)內(nèi)人身上,“當代文學藝術都是些垃圾,尤其是影視劇!”此言一出,如少林神棍橫掃了一大片,把在場不熟悉他的人一個個嗆得目瞪口呆。
縣作協(xié)秘書長水月卻抿著嘴在吃吃地笑,她知道文友們是故意要這么說的。
沒想到果不其然,剛被文副主席向自己單位的一把手宋董事長隆重地介紹過年產(chǎn)電視劇數(shù)百集的嚴導嚴老板似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立馬便殺將出來說,“嘿呀,以為你陸世給書記、區(qū)長寫報告就不是在制造垃圾?你們這些寫材料的就是典型的文抄公!”他也擺出了一副非要把大放厥詞的陸主任逼到死角不可的架勢。
陸世是十多年前去的濱海市,現(xiàn)在是某區(qū)委辦分管政研室的副主任,本來寫得一手半文半白的好雜文,還令時光里羨慕得曾叫過他陸先生,而如今一年到頭筆耕不止的,卻是給區(qū)委、政府一把手起草大報告,成了一個典型的無名英雄。
資濱縣文藝界的元老級人物慕容尊卻似乎在笑看風云,一言不發(fā)。什么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飯局其實不過只是個局而已。陳倉主席以資濱作協(xié)的名義創(chuàng)辦了一份《作家報》并自任主編,文仲當副主偏,說穿了就是他倆的一個融資平臺和作協(xié)開展活動的小金庫。所謂文官不貪財,那先得是個官才行,陳倉連一個副股級都不是,文聯(lián)副主席和作協(xié)主席不是行政編,更無行政級別,他愛人又沒有正式職業(yè),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僅靠微薄的工資和偶爾一點稿費開銷生活,有了這么一個平臺,又加上文仲的口才和職業(yè)優(yōu)勢,在經(jīng)濟日漸發(fā)達的資濱攏絡10來個協(xié)辦單位和拉幾個軟廣告也不是太難的事。所以由他倆接二連三張羅的飯局,東家不是有錢的單位就是有錢的老板也就是情理之中了。文人圖錢開展活動,商人附庸風雅圖個浮名,也未償不是一種兩全齊美的選擇,何況《作家報》每年也確實發(fā)了不少業(yè)余作者的作品,為資濱文學薪火的傳承起到了一定作用,理應是件皆大歡喜的事。陸主任和嚴導是何等聰明的人物,他倆的爭吵無非是為飯局烘托氣氛。像嚴老板陸主任陳主席文副主席這類戴高帽子的稱呼,無非是喊給別人聽或有意相互打趣,文人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往往只能是靠自己去營造的。“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世俗社會,堅守文藝陣地是要付出代價的。”慕容老在心里說。
“看來今天的晚宴也并不會例外,會是同樣的熱鬧,是虛與實結合得恰到好處的。”從昨晚飯局的回憶中解脫出來的時光里,又把目光投向了蕩蕩遠去的一江資水。江面上已很少有船舶往來,就連上游大碼頭的輪渡也早就停開了,一上一下建起了兩座橫跨資水的大橋,昔日冷落的南岸亦高樓林立,已然是一座新城。
然而,就在這一座貌似新城對面的老縣城里,一直還盤踞在原城關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文人的生存狀況,仍處于艱辛和窘迫之中,但大凡是這一類人又天生喜好面子,時常把苦澀自個兒和水吞下,而寫作時則如吐絲的春蠶……即使是像陳倉和文仲們偶爾設下的這么個飯局,也只是出于對衣綿還鄉(xiāng)的昔日文友們的尊重,或一廂情愿地想于這種熱烈友好的氣氛中,順手牽羊拉幾個軟廣告和贊助商而已。
從縣文化館到縣文聯(lián)再到縣委機關報社,時光里又何嘗不是這么走過來的?
一幕幕過往的人和事,不由得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
二
當年的時光里曾經(jīng)是楊林公社——后來又改為楊林鄉(xiāng)了的一名手藝人,能到縣文化館做文學專干這本身就是個傳奇。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過谷雨節(jié)沒幾天,時光里就蹬著一輛破舊的紅旗牌自行車匆匆地來到了縣文化館,正要進大門時剛好就遇上了那一位拍著胸脯說,“到我那里去做文學專干吧”的貴人。
“真巧啊!正好就碰上您了。”時光里喜出望外地向貴人打招呼。
那位貴人聞聲一怔,摸了一下腦袋問,“是喊我嗎?你是……”
“我是楊林茶廠的小時啊!”時光里就差沒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了。
“哦,是的,是的,看我這記性,你就是那個蹲著寫詩的泥瓦匠!”他終于記起來有這么一個人,又順口問道:“又寫了什么好作品吶?是來投稿吧!”
時光里聽得懵了,但還是說,“不是您叫我隨時可以來文化館找你嗎?”
貴人又是一怔,嘴巴張了好幾下,卻不知一時間怎么回答才好。
“慕容館長肯定又是在下面當了一回組織部長。”身邊有人笑言。
“那天您不是說過要我隨時都可以來找你呀!”時光里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他雖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既然來了也就懶得顧忌那么多了。心想自古以來的那些讀書之人,十載寒窗,含辛茹苦,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么?更何況我一個做泥瓦匠的,既然已經(jīng)有這么一個拿文學當磚頭敲開文化館大門的現(xiàn)成機會,又豈可以輕言放棄?耍賴我也得先把話說清楚了再回去。
時光里的執(zhí)意和堅持其實一點也不意外,這里面是有緣由的,他來時就有高人當面指點過,“耍得賴中賴,方為人上人!既然人家當官的跟你開了金口,當時有那么多人在場,你這還不曉得順著梯子往上爬呀!”他的師兄給他打氣說。
事情的起因是在谷雨節(jié)那天,由縣政協(xié)一位副主席帶隊,領著十多位縣政協(xié)常委到時光里所在的楊林鄉(xiāng)搞視察,一行人在鄉(xiāng)政府聽過匯報也吃過午飯后,鄉(xiāng)黨委張書記覺得不能讓縣里來的同志空手而歸,便臨時動議請大家到鄉(xiāng)辦茶廠去看看,也好每人帶點剛做出的新茶回去嘗鮮。鄉(xiāng)政府距離茶廠就4里多,大伙是散著步過去的,到得廠區(qū)門口,一塊宣傳板報里的詠茶小詩便吸引了眾人目光。
嫩芽初綻谷雨來,
懷春少女悉心采,
有誰識得杯中味,
帶露山花夢里開。
領隊的縣政協(xié)副主席咬著普通話朗朗讀過,竟引來一片喝彩聲。
“哈,山野之間出才子,有色有味,情景交融。好詩!”接話的是一個大塊頭常委,“詩中沒一個茶字,又無一不是在詠茶。”儼然是一副詩評家的樣范。
副主席起先還以為是自己的資濱普通話朗誦得好,聽大塊頭的慕容館長一解讀,亦由衷地贊嘆起來:“真是山野有才人啊!”竟然比午餐飲酒時還要開心。
鄉(xiāng)黨委張書記雖然并不懂詩,卻看在眼里,更樂在心中,這可是在他所管轄的地盤。山野有才人!這評價是出自縣領導之口,多高啊!便立馬就回頭問一身工裝的成保廠長,“這首詩是你們廠里人寫的嗎?找來向領導們介紹介紹嘛!”
“不要去找了,不要去找了,既然是個山野才子,我們就應該去拜訪。”領隊的副主席也是個文學愛好者,他說,“政協(xié)委員中也需要吸納文學人才。”
就這樣,一大群人便來到了給廠區(qū)建筑做維修活的時光里的集體宿舍。
這是一棟占地約500平米的簡易平房,當時工友們正盤腿在地,就著一只裝碎茶的木廂玩撲克,雖然不興錢,但也是有懲罰的,輸了的頭上戴一頂斗笠,只有時光里靜靜地躲在一角,也就著一只木廂盤腿蹲在地上,他正在寫詩作文。
“光里,光里,時光里!”成保廠長率先進門,一連喊了幾聲,其他工友見有領導進來視察,全都退讓到了一邊,唯有時光里卻還微偏著頭正在作思考狀。
“噓——”慕容館長忙說:“別驚飛人家的靈感了。”
“什么鬼靈感不靈感哩!”成保廠長是個粗人,不知靈感為何物,牛脾氣一來便大喝一聲:“你咯時瓦匠,有縣里領導來看你了,還在發(fā)么子鬼呆呀你!”
時光里是著實被嚇了一跳,“啊”一聲猛地抬起頭來,見滿室陌生的人頭攢動,云里霧里就慌忙起身,卻還并不知道眼前到底是發(fā)生了怎么一回事,正準備收拾一下木廂上亂七八糟的稿紙,卻被到了身邊的慕容館長攔住了,“來來來,讓我們先拜讀拜讀。”他說著便順手拿起一張寫了文字的稿紙高聲地念了起來:
含著柔情,你為我補一件衣衫
油燈嗞嗞,忽明忽暗
默默無語,我在你身邊作伴
哎喲!針刺破了你的指尖
我的靈魂也在抖顫
唯恐縫補愛情的細線
不小心在你的手中掙斷
慕容館長一臉喜悅上了眉梢,終于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嘆,“感情豐富,刻劃細膩,生活味濃郁。好詩——真是好詩!”滿臉笑容又把詩稿遞給副主席欣賞。
愛情本身就是一首優(yōu)美的詩。時光里寫的其實就是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他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三歲喪母,十多歲亡父,上岸后是由在白駒村里守寡的祖母照看著,只讀過四年初小就加入船幫拉纖,后又做起了手藝人,居然也有女子能夠看上他并愿意同他結婚為他生孩子,為他縫補穿破了的衣衫,為他打點出遠門的行囊,盡管她從不關注他到底寫的是詩還是文,但偶爾能夠收到一張兩位數(shù)的稿費單卻是她最開心的事情。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跟妻子吹過牛,說,“我一定會寫出幾只吃國家糧的金飯碗來。”妻子雖然將信將疑,但更加勤勉,更加任勞任怨,更加把他視為心目中的大英雄了。他妻子常說,“你是我們家里的霍元甲!”
此時正在表揚他的卻是縣里的領導,他心里似有一股清泉在汩汩流淌……
“小時還真是個難得的人才,依我看吶,你慕容館長干脆就把他安排到文化館去嘛!”那是一個全民都崇敬文學的時代,有同來的政協(xié)常委也熱情地接話了。
“就是!你一館之長,安排個把人也不算是個問題吧?”身后又有人在起哄。
慕容尊首先是一名頗有名氣的藝術家,然后才是館長,他頓了一下,看了看旁邊的副主席和鄉(xiāng)黨委張書記,見大家都充滿期許地望著他笑,便當著眾人的面胸脯一拍說:“小時啊,文化館就需要像你這樣的才子,到我那里去做個文學專干吧!”他緊接著又補了一句,“隨時來縣里找我就是,我一定做好安排!”
“慕容館長的表態(tài),那可是一言九鼎的!”副主席拍著小時的肩膀說。
沒想到好事會來得這么快,時光里一臉虔誠說:“好,好,我記住了!”
當年的時光里真是無知無畏,谷雨節(jié)才過去三天,他就借了岳丈家一輛紅旗牌自行車馱著被蓋當真來到了縣文化館,而慕容館長卻把這事給忘到了腦后……
據(jù)說慕容館長就是這么一個經(jīng)常不把自己表過的態(tài)放在心上的人,但這又絕對不能說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失信之人,要怪也只能怪他腦殼里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他其實就是那一種只注重解決當下問題的人,如一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常掛在他嘴上的口頭禪。這些傳聞當然是時光里后來才陸續(xù)聽到的,并且時光里還認為,慕容館長原本是一極有同情心的人,是一個極具文學創(chuàng)作才華的長者,也是一個極有擔當?shù)念I導。關于他的傳說有很多,一是說他從不讀名著卻能在三五天的時間里寫出一個兩萬多字的中篇小說或一個電影劇本,小說寫出來后居然能上省刊頭條,劇本能拍成電影搬上銀幕。還有說他在過50歲生日的時候,先天親自約了幾位好友慶祝生日到他家里去吃午飯,可客人們都到齊了他自己卻沒了蹤影,害得朋友們分頭四處尋找,結果是在邊街的吊腳樓碼頭上才找到了他。
“我正在為瀟影廠趕個劇本,為了一個細節(jié)來體驗生活呢!”慕容尊居然一臉驚詫地問他的朋友,“你們是怎么曉得我會在這里觀察一群少年兒童游泳?”
“碰噠你個鬼喲!明明是你約我們陪你今天過生日呀?”
“哦,是的,是的。”他一拍腦門,便拔腿就走在了眾人前面。
而就在這一回,他慕容尊曾拍胸脯當著縣政協(xié)眾常委的面答應要時光里來做文學專干的事又是如此,“哦,是的,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他仍然又拍著腦門說:“這事我還沒來得及與館里其他領導商量啊!”竟大大咧咧如無事一般。
與慕容館長一同出大門的幾個人,這時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個個笑得一塌糊涂,有人就安慰時光里說:“你放心,我們館長肯定會一言九鼎!”
慕容館長和時光里兩人就這樣面對面杵在了縣文化館的門口。
還是擅長于處理突發(fā)性事件的慕容館長有辦法,猛地就來了一句,“娘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個鳥!”他說著就把時光里往斜對面一棟廢棄的木樓里領,兩人沿木板梯子上得二樓,一路響動走過去,一間間風吹即開的房間里密布著蛛網(wǎng)。不由得讓時光里想起了正在閱讀的《聊齋》,仿佛置身狐仙群居的深宅。
“呶,小時呀,這整個一棟木樓都是縣劇團的,反正還差得半年搞拆遷,你就先隨便挑一間住下來,工作嘛,”慕容館長邊走邊說,“就以我們文化館內(nèi)部刊物《資濱文學》的名義搞一個刊授中心,由你來擔任刊授中心教務主任兼輔導老師,我再打個電話到省里請幾個文學顧問,向全國各地招收刊授學員,每年六期,專發(fā)學員的文章。”他說著就掏衣袋,“我先借500元啟動資金給你印廣告函,反正信封文化館有的是,一旦有學員把刊授費匯過來,你就可以立足了,你做文學專干的事我也就好攤牌跟局里和縣里去說話了。”一氣安排下來如喝蛋湯。
時光里一聽,心就急了,“您說是由我來當輔導老師?”
“怎么?這點膽量也沒有!”慕容館長丟出的話就有些生硬了。
幸好時光里也就只楞了一下,心中便想,這畢竟是一次天賜良機!俗話說得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只怕就沒有這個店了。這可是天大的一樁好事呀!便立馬就豪情滿滿地一口答應下來說,“好的,好的。謝謝館長!”
那時文學熱潮席卷大江南北,刊授招收學員正逢其時,他自己就是好幾個雜志的刊授學員,交了錢無非是想得到輔導老師的青睞,并有把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的機會。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時光里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置身如蒲松齡《聊齋》中的舊木屋樓上,當起了刊授中心主任,并在不久后又進縣文化館做上了文學專干。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那一年春天的雨水特別充沛,陽光也格外明麗,時光里在縣城有了“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的那天,山坡上的野花叢中有人在歌唱,“崖畔上,開紅花,伊呀么伊得喲……”歌者居然是他妻子菊兒。
三
說干就干,《資濱文學》刊授中心的招牌在一周內(nèi)就在舊木樓上亮出來了。
那時候,時光里的心中總是有著幸福的花朵在綻放,耳邊也經(jīng)常流淌著慕容館長的親切教誨,他說,“小時呀,堅持就是勝利!”他還說:“能借雞生蛋是你的運氣,找米下鍋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所謂文以化人,你必須先學會化自己的書生氣和迂腐氣!”時光里懂得館長說的雞就是一本內(nèi)刊,蛋就是招收的學員。
《資濱文學》刊授中心這只準母雞下的第一個“蛋”,就是自己找上舊木樓來報名的學員嚴恪,也就是后來調(diào)進了資濱縣文化局,再后來下海進入湖南省電廣傳媒影視集團,而今又在京城注冊了影視公司并搞得風生水起的嚴導嚴老板。他是從鎮(zhèn)東橋的宣傳板報欄中看到招收學員細則的。同來的還有他的鄰居小季。
“時老師,我早就曉得你會出息的。”小季是子從父業(yè)的一名鄉(xiāng)郵員,負責楊林鄉(xiāng)的報刊投遞和郵件,給時光里送過很有限的幾張稿費單,也送過若干退稿信,當然也還包括三家刊授雜志,兩人早就混得爛熟了。“來來來,我介紹一位文學青年給你相認。”他說著就把跟在身后的一位小青年讓過來,“你早讀過他寫的詩,題目叫《時代的腳手架》,作者就是他,名叫嚴恪,是他托我送給你提意見的,不曉得你還有沒有印象?”被引見者一雙不安份的眼睛卻在四處打量。
“有印象,當然有印象,我怎么會沒有印象呢?太有印象了!就是在去年快過年的時侯嘛!”好不容易盼來了第一個“蛋”,決不能因為自己的失手而雞飛蛋打,時光里顯得特別熱情,話接得特別快,并且隨口就朗誦出了詩歌的頭一段:
我們是時代的腳手架
崛起在晨光里
高聳入云霄
碧水為我們放歌
綠樹為我們鼓掌
我們的熱情鍍亮萬丈霞光
“你說我是不是有印象嘛?”時光里隨即一個勁地夸贊嚴恪的詩寫得比自己的作品大氣,接著又儼然如一位輔導老師的口氣說,“我當時就覺得那首詩寫得氣勢恢弘,立意新穎,只是缺少了一些生活細節(jié),改一改是完全可以發(fā)表的。”
嚴恪這才定下神來,當即就表態(tài)說,“我今天就是來報名參加刊授的。”
那時侯,年僅25歲的泥瓦匠時光里,也還只是一個剛剛起步的文學愛好者,而比他要小八、九歲的嚴恪才高中畢業(yè),但一看神情便知是那種很自負的人。
“這就是資濱文學的搖籃?”接過報名收據(jù)的嚴恪將信將疑。
時光里卻答得敏捷,“延安文藝還是在窯洞里誕生的呢!”
“嗯,那也是。”嚴恪冷幽默地補了一句,“這和窯洞差不多。”
有了第一個學員,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時光里高興得手舞足道。
“其實說句真心話,若不是當年一個身為《資濱文學》刊授中心的輔導老師,一個則是參加過刊授的學員,我們倆完全可以說是在同一起跑線上起步的。”
“哪里哪里,你時作在我們這幫文友心中,永遠是老師級的。”
“哈哈,不誠實,你一點都不誠實,在社會交際能力和市場運作方面,我自知比你嚴恪欠一個檔次,而在思想的深度和對文學的理解,我又不及沈慎。”
往昔的浮躁氣早已被風吹雨打去,這是許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嚴恪從北京回資濱老家路過省府長沙,在省文聯(lián)時光里家中閑談時的一番對話。只要是能有機會聚到一起,昔日的文友們總是繞不開當年參加過《資濱文學》刊授時的話題。
“這些年我總算悟出了一個道理,說到底文學藝術本來就與我們這群人的生命同在,我們這幫朋友都是從《資濱文學》起步,也都是因為她改變了我們的命運。”這也是經(jīng)歷了文學從熱到冷,人生從張揚到內(nèi)斂后,那一次兩人在一起憶舊時,嚴恪發(fā)出的一番由衷感概。之后兩人都一陣沉默,而心里卻在翻江倒海。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確實是他們這一代人生命中一段極為純真而又無限的美好時光。每每回憶起那時的一些往事,時光里感嘆得最多的就是《資濱文學》刊授中心的舊址。時隔若干年后,他曾經(jīng)在一篇題為《舊址》的散文中如此寫道:
在資水中下游的北岸,有一座古鎮(zhèn),叫東坪鎮(zhèn),也有叫她城關鎮(zhèn)的,因為資濱縣人民政府就設在這個小鎮(zhèn)上。但令我最難以忘記的卻是一處舊址:那是縣文化館斜對面劇團的一棟木樓。當時我的工作量自然不會輕松,輔導業(yè)余作者,編輯學員內(nèi)部刊物。刊物屬于雙月刊,十六開,八十六個頁碼,能容納10多萬文字,從修改學員作品、回復學員來信以及編輯、校對等,里里外外一雙手,而且一旦來了靈感,自己又得全身心投入進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辛苦是一定的,但我的心卻總是被陶醉著。我自己當然也說不清楚,只覺得仿佛有某種力量在支持著他,引誘著他。在當時的那一段特殊歲月里,從泥飯碗到金飯碗那是一個多么艱辛的過程。妻子天天在鄉(xiāng)下為我祈禱,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還敬上了觀音菩薩。
“不是經(jīng)常有人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嗎?”白駒村離縣城也就20多里,妻子每月來看他一、兩次,臨走時她總會對我說上這句古人的勵志箴言。
“會踏出條路來的,犧牲我一個,為了妻兒們。”我答得悲壯。
她就慌忙用手堵住我的嘴道,“盡胡說,你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學萬歲萬萬歲!”我此說雖是搞笑,但對文學的真誠卻不容懷疑。
因為正是逢老路改新路,舊址又地處低凹,兩面的沙土往門前猛填,天晴并不礙事,但一旦下起雨來,黃泥濁水就會把舊址團團圍住,有苦便也無處投訴。一日三趟去食堂端飯菜時,故只好學猴子跳圈。奇怪的是一些業(yè)余作者竟全然沒有被攔住,仍然三五成群地往我寄居的陋室里擠。你來時丟幾塊磚頭;他來時墊幾方巖石;漸漸地黃泥濁水中竟然筑起了一條堅實的便道直通向他住處的樓口。
在那一處被遺棄的舊址陋室里,我被信任與期望包圍著。
“時老師,您忙嗎?我想請您看篇稿子。”
“我昨天送來的那篇稿子,時老師您幫我看過了吧?”
一聲聲全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怯生生的語言。我因為能夠得到學員們的信任而激動得難以入眠。那樣的時候,我確實是沒有懷太多功利的目的,只一個勁地為作者們看稿改稿,也堅持自己業(yè)余寫稿。于是又有作者來時,自然是添了新的話題:“時老師,您的眼睛好紅。”我當時還真想補充一句說:“人在做,天在看,我的心里很甜呢!”此心彼心,每一顆心都是一顆文學的種子。那樣的時侯,我里心中的天就是一個個支持他的刊授學員,是能夠改變他命運的縣文化館領導。
偶爾有鄉(xiāng)下學員來拜望為他們修改稿件,為他們的稿件提出中肯意見的編輯老師時,怯怯然先找到縣文化館院子內(nèi),挨個辦公室探訪,“請問您姓時么?”(因回信上署有輔導老師的姓名),回答自然是彬彬有禮的:“對不起,我不姓時。”沮喪之際學員便只好又紅著臉作說明:“我的一篇習作是經(jīng)時老師修改后發(fā)表在《資濱文學》上的。”或“我是一名刊授學員,有篇稿子想請時老師看看。”
其實,我的住所與文化館只相隔著一條正在擴改的公路。
也正是因為有這一路之隔,或許就剛好使我的身上仍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胸壑中的那一盞心燈,依舊閃爍著脆弱的光亮。從鄉(xiāng)下專程趕來的文學愛好者,怕是見自己要拜訪的老師的衣著及所住房子與他們亦無多少優(yōu)越處罷,那緊繃著的心弦便松弛了,也就大模大樣地信手把專為“編輯老師”帶來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葉之類的見面禮物往我那堆滿了稿子的桌上一放,并且頗有些不信地叫道:“嘿,您就是時編輯呀?”那沾著泥土氣息的粗手,居然就拍到了時老師的肩上。
爾后便像是在自己親兄弟的家里,絲毫也無顧忌地把花生或茶葉打開,一邊泡茶或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就東扯西拉談起了文學來。只是這一談,便沒有了時間的觀念,忘記吃飯那是常有的事,就連夜色悄悄地濃了,也不知去開電燈。
有月光裊裊地蓋過來,編者與作者就沐浴在一片素潔的清輝里了。
長河流月無聲息,澄碧清澈的資水在舊木樓下的不遠處粼粼地淌著……
“那時我們的心境都如這月的清輝。”這也是多年之后時光里與文友們偶聚在一起時發(fā)出的慨嘆。彼此的心中亦粼粼地涌流著那一江資水。正因為這樣,當年的嚴恪與不久也相繼參加了刊授的陳倉及水月等,起初還畢恭畢敬地稱呼時光里為時老師,后來就干脆直呼他老時或時作了。而每當聽到文友們對自己這樣的稱呼,時光里心中便總是會萌生出一種兩小無猜般的感動來,并且至今依然如是。
四
嚴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資水北岸東坪鎮(zhèn)人,家住邊街,追溯至祖上三代,均以從事皮革業(yè)營生計。他高中畢業(yè)那會,父親已經(jīng)是城關(東坪)鎮(zhèn)皮革廠的廠長了,所以他腳下常蹬著一雙上等皮料的皮鞋也就并不稀奇。自幼好高鶩遠的嚴恪高中畢業(yè)后雖未能繼續(xù)升學,卻又不愿意子從父業(yè),而是干脆在一建筑工地打工,于是一開始學創(chuàng)作也就寫出了如《時代的腳手架》等那一類豪邁的的詩來。
“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學皮匠難道丟你的丑嗎?”父親對兒子說。
“哼,三個臭皮匠!”這話里話外的意很明顯,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嚴恪就是一頂一的諸葛亮呢!嚴恪就是用這類很自負的理由拒絕父親不愿去皮革廠的。
“你還以自己真有孔明之呀?你不愿意學做皮匠,那就去時裝廠吧!”父親接過兒子的話茬,繼而又苦口婆心地說:“裁縫進屋九品官,莫這還會委屈了你呀?”父親這是沖著自己與縣時裝廠易廠長是多年的老朋友,才敢夸這番海口的。
“九品也算官?”年少氣盛的兒子本想甩出這句話來,一看父親已拉下了國字臉,也就只在心里說說而已。他后來再一想,一個是鎮(zhèn)辦企業(yè),做腳下踩的鞋;一個是縣屬企業(yè),縫身上穿的衣,畢竟高了一級,勝了一籌,便也就勉強答應了。
那時嚴恪已經(jīng)是《資濱文學》刊授中心的學員,發(fā)表了不少詩歌,正躍躍欲試寫小說和散文。也就是在他進了縣時裝廠不久,刊授中心準備推出一期報告文學專號,當然是時下流行的文化有償服務,而剛提拔為資濱縣文化局副局長兼文化館館長的慕容尊與易廠長又是可共穿一條褲子的摯友,由縣時裝廠出幾千元贊助費入選報告文學專號便是情理之中。采訪和寫作的任務亦無疑非嚴恪莫屬了。
專號從采寫到出版僅兩個月時間。嚴恪采寫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洋洋萬言發(fā)了頭條。這是改革開放后資濱縣出版的第一個報告文學集,寫身邊人,記改革事,文章中主人公的名字大多數(shù)資濱人都很熟悉。雜志出來后很快就在全縣引起了轟動,一時間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尤其是嚴恪,一夜之間就成為嚴作家了,而且沒幾天廠里就把他從縫紉車間調(diào)進了廠辦,并被正式任命為辦公室主任。
“小嚴吶,你還真是會策啊!一會兒安排我乘飛機到了天上,憑窗俯瞰祖國的大好河山,心潮澎湃;一會兒又安排我坐火車去北京,佇立于天安門前激動萬分,身感位卑不敢忘憂國;還把我們廠的服裝也遠銷到東南亞去了。你這不是盡策白嗎!不過也好,縣輕工業(yè)局還真給了我一個出國考察服裝行業(yè)的機會。”這就是易廠長看過報告文學后找嚴作家談話的內(nèi)容之一。他的臉上淌著笑容,眼中放著異彩,言語中充滿了賞識,并當即表態(tài)要小嚴做好去廠辦工作的思想準備。
好消息頻傳,嚴恪當上縣時裝廠辦公室主任不久,時光里因獲得了全國散文獎也被正式錄用為縣文化館的文學專干,并且還當上了縣政協(xié)常委。陳倉和文仲及水月等,也因為采寫了本行業(yè)的報告文學而得到了所在單位領導的重視。一幫意氣風發(fā)的文學青年,理所當然就成為了資濱縣東坪鎮(zhèn)最搶眼的一道美麗風景。
“好話誰都愛聽,包括把握人類命運的上帝。”時光里頗有頓悟地說。
人是自然界最脆弱的蘆葦,總是容易被風折服。所幸時光里并沒有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因為他同時還悟出了另一層道理,既文學也是一把雙刃劍,一味地靠歌功頌德去換取名譽和利益,終有一天會魔鬼纏身!他最喜歡親近的風景還是一座風雨廊橋——鎮(zhèn)東橋。它就橫跨在有著青青翠翠一溪名——清溪的出口處。
若是遇上晴好的天氣,每日清早,旭日會如期從東邊的朝霞里噴薄而出,于是,清清淺淺的溪水中便游動著鎮(zhèn)東橋別樣的倒影了。橋身寬四米八,長兩余米,共有廊房三十余間。兩頭高高翹起的角檐,就如同一對翅膀,翩翩翩翩,是要攜著整座鎮(zhèn)東橋飛上云天,橫架銀河,給牛郎與織女成全千百年來的天地姻緣么?
“這座橋確實是成就過人間好事的。”熟悉本地人文的嚴恪說。
“那就說來聽聽嘛!”時光里早就意識到這是個很好的散文題材。
鎮(zhèn)東橋的兩向,全是由青石板鋪就的街弄,而且巷弄頗深,臨江處有碼頭若干,是資水往來貨船泊岸的最好去處。巷子亦有名,東向叫邊街,西向是周家咀。
嚴恪祖祖輩輩就在叫邊街的街上,每天上下班都得穿過這一座廊橋。
那一夜月色皎好,東坪古鎮(zhèn)在月輝中顯得玲瓏而又神秘。但更神秘的事物還是大凡在這樣夜晚,縣城里的一幫恰同學少年的文友,如嚴恪、陳倉、水月等,幾乎經(jīng)常邀請家屬不在身邊的輔導老師時光里于月下一起或散散步,或聊聊天。
“這橋上以前還兼有妓院的用途。”陪著時光里散步的嚴恪介紹說。
那晚,美女學員水月也在,她是個習慣于傾聽的人,性格與她的名字一樣。
嚴恪說,“解放前的鎮(zhèn)東橋與別的廊橋不同,除了中間留著一條人行道,兩面還用薄薄的杉木板裝成了房子。謀事的那些妓女們或是本鎮(zhèn)人也或是來自鄉(xiāng)下的,大白天,她們便著了艷妝抹了口紅懶懶洋洋地倚門靠窗或坐或站消磨時光;一到夜晚,嗚嗚咽咽的簫聲或笛聲,就從她們那燃著暗紅燭光的小房間里飄溢出來,纏纏綿綿召喚著客人。漸漸地,資江河里就有了船夫抑或水手們,踩著窄窄的跳板上岸來了,輕輕推開那虛掩的門,大大方方走近吹簫或弄笛的女子身旁。
以下的腔調(diào),是由嚴恪模仿著當事人說的——
“冤家!你舍得回來呀?”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如同更漏。
“好你個令人憐惜的婊子,還記得我么?”男人把裝了脂粉膏油之類的包袱往那女子懷里甩去,便匆匆脫了自己的衣服,又去解女人的,儼然是一對真冤家。
“你還真是個心急鬼耶!”于是就有糯糯粘粘的聲音回復:“半年都不來了,我就是個鹽鹵的鴨蛋,等你也等淡了心哩!”那眉宇間還真有細細密密幾許愁怨。
話音剛落,倆人就波翻浪滾般一陣愛撫,一陣咆哮,之后便是好一陣沉默。
更鼓聲聲中,良宵真是太短暫,還剛剛翻鸞倒鳳兩三回,天就蒙蒙亮了,江上也就響起了錨鏈聲,分手的時侯又到了,兩人便很莊重地在橋的某根廊柱上用簪針鉆個細細眼子作記號。記載他們一年里或一生中到底相濡以沫了好多次數(shù)。
“聽你嚴恪說得這么逼真,好像你也留過記號似的。”水月悄聲了一句。
“噓——”月輝下的時光里朝身旁的水月閃眼暗示,“別打擾。”
“后來解放了,”嚴恪繼續(xù)說,“無匾無牌的妓院也就被解散了。怕再有女人躲進那小小的房間里亂來,政府就將板壁給拆了,惟有鎮(zhèn)東橋廊柱上那數(shù)以萬計的記號依舊。到了革文化命的年月,這鎮(zhèn)東橋也搖搖墜墜過一陣子。有人提出說這是四舊,要連同牛鬼蛇神一并給掃了,但鎮(zhèn)子上的女人們卻跳出來反對,更有被資水跑長途的船夫及水手們知道了這一音訊后,干脆就遠遠地揚帆趕來手握竹篙日夜守護。屈于民憤,橋還是沒有毀成。僅僅改了個橋名,叫東風橋。”
時光里聽后啞然良久。這時月亮也悄然躲進了云層,時光里卻心里在說,“歷史有如江河,雖然使流水渾濁過,日后又會變得澄碧清澈。只是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它最后還是被一座叫著彩虹橋的巍峨建筑物擠到了一邊,冷落到了一邊。”
“冷落也是必然,如我們當下的文學,不也被經(jīng)濟潮淹沒了嗎?”這也是許多年后嚴恪與時光里在長沙的那一次憶舊中,兩人又說起鎮(zhèn)東橋時發(fā)出的概嘆。
這話題并沒有再往深處展開,因為彼此的心里均有了難以言說的惆悵。
五
如今文友們一口一聲叫得很曖昧的陸主任,也照例是東坪鎮(zhèn)人。他家住在后街,也是一棟吊腳樓,那豎豎斜斜的后廊柱就插在清溪東岸的崖壁縫隙里,門前是一條通向懷化與敘浦那邊去的過境公路。時光里和嚴恪陳倉等曾去過他家,不過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如今早已人去樓空,父母被發(fā)跡后的一官一商兩個兒子接到了濱海市,住進了南山荔枝叢中的獨棟別墅安享晚年,留下這幾間歪歪斜斜的老屋任憑古鎮(zhèn)的歲月落滿塵埃。陸主任骨子里其實是個很正直也很戀舊的人,說話刁鉆刻薄或許并非本意,而是讀多了那些舊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時不時想要秀一把卓爾不凡的文人風骨,還或許是因為他的靈魂與肉體已被過早地被剝離,才使得他對現(xiàn)實有了本能的仇視?時光里這么分析他的好友陸世也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大凡是人,首先得求生存。而且人又恰恰是所有動物中最具思想和靈性的一種,貪圖享受也就無可厚非!”這也正是陸世自己曾說過的原話。
但陸世并不是《資濱文學》刊授的學員。資濱文學創(chuàng)作熱得炙手可燙的那一陣子,他正在讀大四,其時正逢全國一線城市的許多所名校興起了罷課反腐的浪潮,而他作為某高校哲學系的尖子生,更是熱血噴涌,參與其中,所以后來畢業(yè)分配就弄得很慘,被發(fā)配到了縣供銷學校當勤雜工。遭遇了這一悶棍后,他的革命熱情曾一度低落,以至于再后來又陰差陽錯與縣城的一幫文友們混在了一起。
也不完全是因為對陸世的處境表示同情,時光里在組建報社班子網(wǎng)羅編輯記者時,硬是與宣傳部和組織部的領導磨破了嘴皮子,乃至后來還找到縣長和書記并組織部長那里去了,才終于把陸世調(diào)進了報社。同時調(diào)進來的還有陳倉。他是個全民職工編,之前在縣飲食公司做白案(包點、油條和蒸餃),為了幫他轉干部編的事,時光里亦沒少親自去求爺爺拜奶奶。本來也想把在時裝廠當辦公室主任的嚴恪也一并網(wǎng)羅進報社,但后來管人事的副縣長發(fā)起了脾氣,他桌子一拍說:“有完沒完哪?以為報社就是你時家私人的店鋪!”嗆得時光里半天作不得聲。
好在不久后,嶄露文學才華的嚴恪還是被慕容尊局長給調(diào)進了縣文化局。
在報社的那幾年里,陸世是唯一敢跳起來頂撞時光里的,看來他在大學里的斗志一點也沒被磨去,不過仔細想想又全是諍言。兩人也因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三年后時光里調(diào)進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在統(tǒng)戰(zhàn)雜志社做了8年執(zhí)行主編。在從縣報總編輯到了省委黨刊執(zhí)行主編位置的那8年中,時光里幾乎把曾經(jīng)高呼過萬歲的文學扔在了一邊,也險些拋棄了曾經(jīng)天天在觀音菩薩前為他祈禱的妻子菊兒。
“時作,跟你說實話,患難之妻不可拋。你們之間的差距也休想要嫁禍于這個時代,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亂了,或許你當初搞文學就是別有用心,是在把文學當成敲門磚。也難怪當代文學越來越?jīng)]有精品,依我看就是你們這類文學嫖客太多了!”又是陸世一頓尖酸刻薄的話把時光里從人生的懸崖邊拉了回來。
“陸世,我跟你說句掏心肺的話,你這個朋友我算沒有白交!”時光里后來感嘆說:“我對文學是深負著良心債的。”盡管文學已日漸冷落,他最后還是又回歸了文學,在省文聯(lián)工作至今。人都會有迷失的時侯,只要能迷途知返就好。
也就在時光里調(diào)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不久,陸世也留職停薪去了濱海,先是幫搞個體戶的弟弟開了一段時間書店,后來又考上了濱海市的公務員,功夫不負苦心人,他如今居然已成陸主任了。嚴恪也成為了影視界知名的導演和老板。其實這些年來,世道人心都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能守住初心者已經(jīng)少而又少。但是從資濱縣城里走出來的這一幫文友們,無論身在何處,即便是謀了個所謂處長或當了老板的,都總會找各種理由至少每兩年要相聚一次。陸世亦如此,他雖然不是《資濱文學》刊授的所謂學員,卻也算是同道中人。陸世因為父母去了濱海,大前年春節(jié)沒能回家,而就在前年國慶期間,他還三番五次如吹響集結號一般,硬是電話把時光里、嚴恪、陳倉等邀請過去,還空出了當老板的弟弟家的獨棟別墅,供兄弟們一起足足大鬧了四天。時光里的妻子也去了,是陸世強烈要求她一起去的。
“時間過得真快哦,一晃就是20年了,但是我還始終記得菊兒姐親手做的辣椒菜的味道,猛辣狂辣,辣才叫過癮哩!”他在電話那端還跟時光里叫板說:“如果不帶上菊兒姐,你自已也別來算了!”他總是能把狠話說得讓人開心。
時光里心中如同燭照,他知道陸世這是在感謝他當年對他的提攜。
也就是在前年國慶節(jié)那一次,陸世在他弟弟在南山的別墅里設家宴招待了朋友們,他還當著大伙的面說了一段令時光里和他妻子菊兒都十分感動的話。酒過三巡,陸世突然站起身來,并且叫妻子也一并舉杯,說,“來來,我們倆口子敬時作和菊兒姐倆口子,”這還只是個開場白,時光里和菊兒也應聲站了起來,四個杯盞相碰,陸世便有意欠了欠大腹便便的身子,爾后一臉肅然地說:“有一句話說得真好:年輕時愿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愿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這位兄長和菊兒姐!至于寫多少文章,那都只是狗屁!”說著便率先咕嚕咕嚕把一滿盞老黃酒灌進了口中。
“好!好!”嚴恪和陳倉等一起鼓掌起哄,“此言哲理啊哲理!”
“什么哲理!這叫領導寄語。”陸世打了個酒嗝,神情自負地說。
稍一冷場后,嚴恪也撫著肚子說了句:“嗯,如今老板不好當啊!”
“你倆還真是初心勿忘啊!”陳倉諷刺挖苦人的時候,照例一臉壞笑很曖昧。
六
資水湯湯,似從過去流來,又向未來淌去。時光里已經(jīng)從小鎮(zhèn)黃沙坪來到了資水北岸縣城東坪鎮(zhèn)昔日的邊街,這里如今也已經(jīng)成為了沿江風光帶。時光里就在江堤上漫著閑散的步子,欣賞著世俗的和自然的風景,也回憶著曾經(jīng)在這座小城同文友們開心與共的往事,卻陡然覺得眼前的這一江流水沒有了往昔的清澈。
時光里心中便是一驚。不知不覺間,上午的半天日子就這么流過去了。
中午在姨妹家吃過午飯,他又去茶馬驛館睡了不到一小時的午覺。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好一個老文青的時光里,他竟然在夢中把一首白居易的《江南好》念出了聲來。妻子菊兒卻沒有午睡,她正在男人隨身帶來的手提電腦上玩著撲克牌,聽到朗誦聲,回頭望了一眼夢中的男人,什么話也沒有說,但她知道他夢到的一定不會是長江的江南,而是資水的江南。時光里果然是在夢中又回到當年在江南主辦的那一次筆會的現(xiàn)場了。一江澄碧清澈的資水從夢中蕩蕩而來,流進江南地域,倏忽間就安靜若平湖,圍住半個江南仔細端詳,有魚兒閑游,用尾巴“潑哧”甩出聲響來,于是就蕩漾開層層波紋,而江灣某處半藏半露于田田荷葉間的蓮花,卻也欲綻未綻地如一個個恍惚迷離的微笑引人遐思。文友中有一個寫詩的時髦男青年,名叫楊欣,蓄披肩的長發(fā),穿一雙前掌后根釘著鐵片的皮鞋,邀一女作者沿江邊的一個小小巷弄,噠噠噠極有節(jié)奏地叩數(shù)不清的青石板,沿江南濕濕潤潤的路面向里走。
拐過了一個彎,又拐過了一個彎,女子問,“前面還有彎么?”
“你還怕彎?”楊欣好為人師地告訴寫散文的女作者說,“文貴在曲呀!”
“時老師不愧是散文名家,有一雙慧眼,您挑了這么一個好地方搞筆會,看來這回不寫出好文章還真是對不起您和資水江南!”從山區(qū)來的學員很是興奮。
“嚯,這不與我們東坪鎮(zhèn)的邊街風格差不多?”嚴恪卻頗不以為然,只是他緊接著又還是補了一句,“資水江南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這巷弄還是蠻深的。”
在這資水江南的巷弄里,學員們無須擔心走得口渴,你只要輕輕推開人家那兩扇虛掩的門,便可見到堂中或灶屋里的椿木條桌上擺著藍花瓷缸和瓷杯,你且自個兒動手倒杯茶水喝就是了。切記莫要說討,更莫要說買,那人家老板會生氣的;喝完了也不幫要道一聲謝謝,只要你在離開此一江南到了別的什么地方出差時,還能記起這里的人家來就行了。這地方有俗話:茶水不要錢,人情值千金。
“依我看吶,大家就先別急著要寫什么文章了,”走在前面的時光里轉過身來對學員們說,“還是四處走一走,仔細觀察風土人情,下筆時便有神了。”
大家就異口同聲地說:“好,好。”便又往深巷里走去。
一路年輕男女走著笑著,似乎快走到盡頭時,一仄身往右轉,過瘦瘦短短一個胡同,天地間倏忽變得開闊,一條新鋪的水泥街道把兩面嶄新的紅磚樓房繃得筆直。這便是新街,是由江南鎮(zhèn)政府新辟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域。新街上有百貨商場,有飯店有酒館,還有錄像放映廳及圖書閱覽室等。亦有做小本生意的人家,這些人家的堂中都擺著一套或兩套朱紅桌椅,干干凈凈,等候人進去坐上一坐。一行人還剛止住腳步,火爐邊系藍色腰圍掌勺子的少婦,就綻放一張盈盈笑臉亮開了嗓門:“甜酒、油粑、米豆腐吶—一”聲音軟軟的,還拖著長腔,像是唱山歌。
時光里便手一揮說:“快進去體驗體驗吧,管吃夠,由筆會統(tǒng)一結帳。”
“哈哈,由筆會結帳耶!”20多名男女學員便一窩蜂往堂中涌去,一人占一把朱紅椅子,滿心歡喜,滿懷期待地把一雙雙目光投向了爐前掌勺的少婦。
“老板娘,先一人一碗米豆腐,共28碗。”時光里吆喝著。
這米豆腐好吃又實惠,悠悠顫顫一藍花瓷碗,里面有蔥、姜、辣、醬五味俱全。只收幣壹角貳分,委實是一樁劃得來的事情。但大家又很自然地不止是吃上一碗,用消毒紙巾揩了揩辣嗖嗖的嘴巴,眼睛便又對那少婦暗語道:“還來一碗好么?”當即就熱騰騰地又來了一瓷碗,她免不了會軟軟問一聲,“客人愛吃?”
“愛吃,愛吃,當然愛吃,還沒進口先就融進心里了!”
“不是心里,是肚子里!”老板娘心眼實在,不識作家與詩人為何許人。
吃過米豆腐,還會有香煙遞過來。
煙是人手發(fā)兩支,那是江南的鄉(xiāng)俗:“喜”字成雙,雙方都圖一個吉利。邊吸煙邊扯談,漸漸地便與老板娘談得很攏了,仿佛成了知己。凡是到過此江南的人,或男或女都會在心里由衷地說一聲,“天下人到得這里原來就是一家啊!”
起身告辭,用依依惜別來形容賓主各方的心情,那才真是貼切。
“常來啊——”老板娘拖著軟軟款款的長音,送客人至門口。
“常來哩——”學員中水月美女和關鍵姑娘亦拖著長音回答。
雙方都把許許多多的深情厚意,包涵在這簡短單調(diào)的話語中。
那時的文學熱真是令人難忘啊!就在那一次筆會上,時光里心中卻有了些許隱憂,他發(fā)現(xiàn)筆會中有幾個愛文學愛得很狂熱的學員,情緒似乎有些不對頭。
“我戀上文學,就如種子戀上土地,既使是發(fā)不出芽來,我就是腐爛也得爛死在文學的襁褓中。”其中一位來自邊遠農(nóng)村的已經(jīng)年滿36歲了的學員說。
“我是從省礦冶學院辭去教師職務回到老家江南來寫長篇的,已完成了一部書名叫《江南如畫》的長篇,送了上十家出版社,編輯都說畫面淹沒了人物。你們《資濱文學》又發(fā)不了長篇,要是還出不了成果,老婆就會跟我離婚了。”
以上就是那次江南筆會開作品討論會時,其中兩位學員的發(fā)言摘要。
居然還有這樣的學員!這是令時光里怎么也沒想到的。“文學成就人也捉弄人。”時光里在總結時深有感慨地說,“雖然有人拿文學當敲門磚獲得了名也贏得了利,但更多的人卻也走上了不歸路……”他沒敢再往深里說,也說不清楚。
首先發(fā)言的那個鄉(xiāng)下學員,不久就患了神經(jīng)病。時光里和嚴恪、陳倉還去看過他,一見面,他仍然笑容滿面地說:“我愛上文學,就如種子戀上土地!”而另一個也同樣患了神經(jīng)病,見人便說:“我的江南如畫,我的如畫江南……”
怎么會是這樣呢?把文學看得太功利,他和他的生活中已經(jīng)不會再有詩,也不會再有畫,或者還可以反過來說,他們從此便生活在各自的詩與畫的幻覺中。
七
夢總歸是會醒的,剛過下午三點,時光里就走出了茶馬驛館。“你這么早去干什么?”老婆菊兒追出門說。其實時光里卻并不是急著要去赴雲(yún)飛揚先生安排的晚宴,而是心系著那座被彩虹橋擠到一邊去了的鎮(zhèn)東橋。茶馬驛館離鎮(zhèn)東橋也就三公里遠近,他手中的第二支煙還沒有吸完就到了,佇立于橋頭如一根木樁。
清溪已然沒有了昔日的清澈,環(huán)境的惡化成了城市的通病。令時光里更為感嘆的是橫跨在清溪出口處的兩座橋:外面那座混凝土建筑叫彩虹橋,冷落在它里邊的那座矮矮的木結構建筑依然叫鎮(zhèn)東橋。時光里在鎮(zhèn)東橋頭佇立良久,朝里面望了一眼,廊橋的過道何其幽!歲月照例從這里來去,而昔日的長蕭短笛聲無疑已不會再有人吹響,兩則的過道上,有賣鄉(xiāng)里蔬菜和賣罈子菜的,也有賣狗皮膏藥的,還有給人算命的術士……他似乎想了很多,也想了很遠,又似乎什么也沒有想,腦海中一片空白。但最后他還是舉步上了氣宇軒昂的新橋。彩虹橋共有三層,一二層左右各有一條寬敞走道,中間是一長遛商鋪,南雜特產(chǎn),百貨和服飾店、手機和電器店及地方小吃等,應有盡有。三樓是茶舍,有大小包廂若干,東頭還有一個能容納20余位茶客的大廳,上面還另加了一個小閣樓,既可飲茶亦可憑欄看全鎮(zhèn)風景。整個三樓的文化氣氛特濃,滿目是小城名人字畫和根雕奇石。
眼前的這一切,就如一道難解的代數(shù),并沒有完全正確的答案。
去彩云閣包廂得經(jīng)過大廳,又穿過一個天井,是個很僻靜的所在。包廂里圓桌也很大,18把椅子圍成一個大圓圈,時光里到包廂時,慕容前輩和嚴恪、陸世、文仲并水月等早已入坐了,正在一邊剝著瓜子一邊扯著閑談,只有陳倉還在途中,他租了一套房子在七八里路外的郊區(qū),自己在城里的住房卻租給了人家開店鋪。“我們陳主席不但文學才華了得,而且商業(yè)頭腦也發(fā)達。”文仲副主席又在向大家發(fā)布內(nèi)參了,“那時侯報社集資建房,他居然要了大家選剩的一樓,不久沿江路打造成風光帶,他那套一樓的房子又正好被人家相中高價租下來當門面,而自己在郊區(qū)租住的房子既寬敞又明亮,尤其租金低得叫人不敢相信!”
“好你個文副主席,就放肆吹吧你!有什么不敢相信的,總不至于不要租金吧?”陸世主任的口氣照例又大得嚇人,“如今一方面房價奇高,一方面到處是空城、鬼城,這就是盲目提升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的惡果!”也不知他又是在批判誰了。
“陸主任你還長臉了是吧?推高房價不正是你們政府和金融部門值得反思的事啊!”嚴恪的插言一語中的,一箭雙雕,把文副主席和陸主任嗆得面面相覷。
羅漢般穩(wěn)坐在首位的慕容老依舊是一副泰然笑相。時光里亦在笑,文仲和陸世們又開始爭吵得熱烈時,他卻拿出了手機,在翻看陳倉主席發(fā)來的打油小詩:
移居縣城西,離城七八里;
樓下魚蝦跳,南山聽野雞。
東家烘臘肉,西家小兒啼;
忽聞沖天炮,黑狗鉆褲底。
富人存房產(chǎn),文人蘊詩意;
回望江南好,山花爛漫季。
“你們看看,陳倉主席倒是過得很奢侈的。”時光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爭論聲便嘎然而止,他接著把手機一亮,“不信?我這里有他寫的小詩為證。”
傳閱過陳主席的即興之作,大家的臉上表情各異,但時光里的思想又開了小差:滿桌文友以及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的文友們,又能有幾人在所謂功成名就、衣食無憂后,還真正能常去回望資水江南那種充滿著人情味,恬靜而詩意的生活方式?又有幾人能真正懷想起那段如山花爛漫時的純真歲月?那依然駐守在城西的陳倉不該只是唯一的吧?時光里在想,以文學批評家自居的陸世不會又冒出一句“文人的所謂淡定都是裝出來的”尖酸刻薄話呢?此次他卻并沒有發(fā)出強音。
這時,幾進幾出廚房監(jiān)廚的東道主雲(yún)飛揚抱著個酒罈子進包廂里來了。
“讓大家久等了!”后腳跟進來的還有陳倉,他是騎自行車過來的,滿面紅光呈健康顏色。他每日里上班下班都是騎自行車,晚上回家后,還在練習雙盤打坐,已經(jīng)可以結跏趺坐兩個小時了。他說,“這就是自己向往的幸福生活。”真讓人嫉妒,也令人羞愧。時光里笑笑地掃了一眼全桌,目光正好與陸世碰了兩秒鐘,這位在官場正春風得意的老弟眼神中竟有了幾絲驚慌,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黃鶴樓牌的領導干部香煙,一人扔一支,自己率先點上,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爾后慢慢地吐出煙霧,望著煙蒂上那一點微紅的火星出神。他以前是從不見抽煙的。
但這種情緒一掠而過,賓主一番客套,晚宴便正式拉開了帷幕。
滿桌盡是特色菜,豬血丸子,筍干粑粑,僅野味就有五、六樣。
“我說作家朋友們吶!米酒泡陳年黑茶,既降三高,又催生黑發(fā),這就是我公司新開發(fā)的黑茶系列產(chǎn)品之一。”在商言商,雲(yún)飛揚敬酒也是滿口的廣告詞。
“各位,那今晚就敞開來喝嘞!”好這口的慕容老局長一聽便來了興致。
“喝就喝!誰怕誰呀?”嚴恪亦豪情勃發(fā),“醉了也是在自己的家門口。”
老黑茶泡過的本地米酒,進口柔和,后勁卻足,一群男子漢果然都酩酊大醉了,就連平日里總顯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慕容老也有了朦朧醉意。但一個個又全都酒醉心里明,回憶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趣事,人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尤其是始終在想裝淡定的時光里,那次也沒少說“感恩文學、感恩慕容老師”的真心話。
“懂得過慢日子的人,懂得感恩的人,已經(jīng)是越來越少了!”慕容尊說。
唯獨只有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水月女士并沒有喝酒,但她的表情卻似乎很是復雜,當文仲副主席又咋咋呼呼起哄要一人表演一個節(jié)目,哪怕是只講一個黃段子也算數(shù)時,她卻說:“那我給大家朗誦一首北島的詩——《一切》吧!”
“好啊!好!”酒瘋子們便用筷子敲著飯碗配起了交響樂來。
水月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她參加《濱江文學》刊授之前,是縣糧食局幼兒園的一名幼師,這多年來一直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市里的日報副刊還給她開過專欄,偶爾也寫小說,如今已是局機關人事科科長、縣政協(xié)委員,還兼著縣作家協(xié)會的秘書長,是小城典型的知名人士,她起身清了清嗓門,便朗聲念道: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
聲音清脆圓潤,仿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朗讀聲恰到好處時嘎然而止,此時的水月又儼然如一位佇立于孩子們面前的幼師了,她的身子微微前傾,臉上竟泛出了如云遮霧罩中初升旭日般迷離而奇異的光彩……醉漢們用碗筷奏著交響樂的手倏然就僵在半空,就連年已八旬的慕容前輩雙眸中亦閃出了難以捉摸的神色。
時光里卻趁機給水月悄悄發(fā)了一條短訊:停下來等一等靈魂,我們逆風而行。
羊年正月初四的那個夜晚,天黑無月,資水的江聲在朦朧中蕩蕩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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