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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頓:藍天白云

來源:何頓   時間 : 2018-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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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干了一天木工活,黃正有些累了,他喝口水,看眼在一旁干活的舅舅。舅舅五十歲,還在壯年,是個剛毅且能吃苦的人。他走出來,點支煙,走到樹下抽著。一個面相姣好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眼里,對他一笑,拎著水壺往擱在門旁的熱水瓶里灌開水。女人姓李,名木蘭,中等身材,一張小臉蛋,頭發(fā)有些亂,衣著也隨便,胸前掛著個灰色圍兜,是他和舅舅請來做飯的。廠里有七個木工師傅,還有三個學(xué)徒給師傅們打下手,十個大男人吃飯,沒一個人專職弄飯的也不行。以前買菜,是舅舅的事,后來舅舅見李木蘭誠實,便把買菜的事交給她。一個星期前的這個時辰,就是在這棵樹下,舅舅曾對他說,李木蘭一個人帶著個女兒不容易,她心慈,人好。他知道舅舅有撮合他與李木蘭的意思。

 

  黃正不愿意接觸女人,倒不是怕女人,而是他的心在山上。他曾多次對舅舅說,我不想再娶老婆了。舅舅說,你傻啊。他回答舅舅,我心里裝不下別的女人。舅舅說,時間是最好的醫(yī)傷藥,再悲痛的事也會過去。他說,我不會。三年前,妻子桂香去世,妻子出殯前,他披麻戴孝,這事驚動很大。鎮(zhèn)上,只有父母去世才披麻戴孝,老婆死了,是戴黑紗哀悼。村里人問他,這是為何?他痛苦地回答,亡妻如同母親,母親只有一個,我這樣做是向全村人表示,我不會再娶妻了。

 

  三年里,他沒碰過任何女人,每天待在家具廠,從早忙到黑。亡妻祭日那天,他只身從山上回來,灰頭土臉的,目光黯淡、凄迷。舅舅見了心疼,跟他說,桂香死了就是去了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你孤身一人,那么大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只住著你媽,桂香不覺得自己白建了嗎,她在地下也不安啊。

 

  房子是桂香死前建的。當(dāng)建房子的腳手架拆除后,那天傍晚,妻子便死在了他的懷中,死得很安詳。死前她說,黃正,我治病花了你那么多錢,建這棟房又給你留下一身債務(wù),你不會怪我吧?他答,怎么會?錢可以慢慢還。妻子說,房子建了,我總算為這個家做了點貢獻。他望著妻子說,如果不是你堅持,這房子怕這輩子都建不起來。妻子一笑,你看見我下的決心了吧,我死了,你連房子都沒有,誰肯嫁給你?他知道妻子固執(zhí)地向她爸媽、舅舅、姨媽、姑爹、妹妹借錢建房,用心就是這個。她死后希望他續(xù)弦,而沒房,是不會有女人嫁他的。他很感動,妻子建房不是為自己住是為他著想。他說,我不會再娶妻了。妻子答,傻話,有了房子,女人才會來,我死了,不想看見你孤孤單單。他說,你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妻子說,看得見,人埋在地下,靈魂在天上呢。

 

  他沒有再娶,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還債中。建房子花了二十九萬,妻子治病用了二十萬。二十萬是他和妻子這些年的積蓄,二十九萬是妻子向家人借的,他當(dāng)時已身無分文。在醫(yī)院里,妻子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后,立即要求出院?;氐郊?,她挺直單薄的身體,對爸媽說,爸,媽,我看病用了黃正的全部積蓄,女兒死前一定要給他建棟房,爸,媽,你們就成全女兒的心愿吧。坐在一旁的黃正的眼淚都涌了出來,對妻子和兩位老人說,不建,別聽桂香的。妻子堅決地說,一定要建,不然我死不瞑目。這話很重,兩位老人聽畢哭了,說建建建,我們支持你建。幾年過去了,黃正一想起亡妻那天固執(zhí)己見的場面就感動得流淚。這三年,他省吃儉用,還了十六萬,還有十三萬的債,還要兩年才能還清。對有些村民來說,這么多債務(wù)可以把人壓垮,但他不會垮。他有手藝、有信念,相信這個世界不會虧待勤勞善良的人。

 

  家具廠是桂香死后,他和舅舅一起辦的。之前,他在東莞市一家家具廠打工,是那家家具廠的技術(shù)總監(jiān),什么活兒經(jīng)他的手做出來就是不一樣。老板是東莞人,很器重他,私下給他開六千元一個月,這在廠里是最高薪水。那時,他一個月只用一千,另外五千絕對一分不少地寄回家。但這種好日子只有兩年,兩年后,妻子去了,他再也不能瀟灑地扛著背包南下打工了。兒子讀初中,這個年齡最需要父母關(guān)心和引導(dǎo),為了兒子的前途,他必須留下。兒子因失去了母親而悲傷,整日低頭不語。他把手放到兒子肩上,摁了下,說爸爸哪里也不去了,留下來陪你讀書。他騎著舅舅的摩托車,把兒子送進學(xué)校。看著兒子悲傷、單薄的身影,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是他十七歲時那年夏天走的,為了他,把命丟了。那年他考取了湖南醫(yī)學(xué)院的自費生,是黃家鎮(zhèn)中學(xué)唯一一名考取大學(xué)的學(xué)生。收到錄取通知書,他傻了眼,四年的學(xué)費要一千六百元。那是一九八六年,當(dāng)時他讀高中,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是八十元,他在學(xué)校里吃飯,一天才需兩毛錢伙食費。家里所有的錢加起來還不足兩百元。

 

  那幾天,父親東借西借,除了村主任借給一百五十元,都是這家十元,那家五元,把全村人家都借到了,加起來只有一千一百元。父親想起了自己養(yǎng)的牛。這是條強壯的公牛,是父親的愛物,有時候父親會牽著它去很遠的山邊吃嫩草。父親盯著它,說看來只能賣牛了。父親這話說出來顯得悲壯,讓黃正感覺像是有一股狂風(fēng)刮來,讓他不得不轉(zhuǎn)過身,用背頂著。父親說完這話,將煙鍋里的煙灰磕掉,牽著牛出了門。很晚了,父親還沒回來。那個晚上很怪,月亮很圓很大,夜色明亮,老遠走來人,都可以辨識是誰,然而沒有父親。他站在門口張望,不見父親,卻能聽見貓頭鷹叫。門前有一棵楓樹,很高,枝繁葉茂,貓頭鷹就棲息在這棵樹梢,叫聲凄厲、悠長。十一點鐘了,父親還沒回家,母親很不安,他也坐臥不寧,貓頭鷹叫得很煩人。他拿起父親的獵槍,對著樹上的貓頭鷹說,再叫,我一槍打死你。貓頭鷹仍叫,叫聲更加凄厲。

 

  全村人都聽到了那一聲槍響。他們家住村頭,風(fēng)把那一聲槍響送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嘭.掉下來一樣?xùn)|西,月光下,他上前辨識,是一只破布鞋。母親撿起布鞋查看半天,肯定地說,這是你爸穿過的布鞋,是媽多年前給你爸做的,媽認得。他奇怪了,問媽,這布鞋怎么會在樹上?母親說,媽怎么知道?

 

  貓頭鷹沒再叫了,那天晚上就這么平靜地過去了。次日一早,村主任走來問,昨晚是誰打槍,打了什么東西?黃正把扔在地上的布鞋撿起來給村主任看。村主任不信,說他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騙人,母親走出來說,他真的是一槍打下來一只布鞋。村主任相信她的話,這個女人老實、善良,不是那種愛扯是非的女人。村主任問,他爸呢?母親說,他爸昨天牽著牛去牲畜市場賣,一天都沒回來。村主任奇怪了,喃喃道,不會是出了事吧?母親就怕聽這樣的話,臉白了,說正兒,你去鎮(zhèn)上找找你爸。他立馬向鎮(zhèn)街上狂奔,走進牲畜交易市場打聽,沒人能告訴他,也沒人理他,他只好悵然、困惑地回家。

 

  一個星期后,交警騎著摩托車來了,手中拿著只水煙袋,問他們認不認得。黃正說,這是我爸的水煙袋。交警說,一個星期前,一輛剎車失靈的貨車軋傷了一個人,送到醫(yī)院就死了,死者身上沒有證件,只有三百塊錢,再就是這只水煙袋。母親一聽這話,人就軟在地上了。黃正把母親扶到床上躺下,跨上摩托車的后椅,去鎮(zhèn)醫(yī)院辨認尸體。尸體是他父親。交警說,那天傍晚,肇事的貨車把你父親撞飛,然后車從你父親的腿上碾了過去。他大叫了聲爸,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人就悲痛地伏到遺體上。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被冷凍得很堅硬,像冰塊,硌著他了,好像堅冰杵在他瘦弱的胸膛上。

 

  幾年后,當(dāng)他成了有名的細木匠,做家具做到買牛的那戶農(nóng)家時,那人告訴他,他們當(dāng)時買不起那頭牛,是三戶農(nóng)家湊錢買的,一家出一百元。那是一角、兩角、五角、一元、兩元和五元的鈔票,十元的只有兩張。農(nóng)民掙錢不容易,是靠賣小菜、雞蛋或雞鴨存的,備在家里以防萬一。他父親把這一大堆零散錢搬過來搬過去地數(shù)了兩遍,怕數(shù)錯了,又?jǐn)?shù)了第三遍,這才起身走人。后來的事情他們就不知道了。黃正是被那農(nóng)民請到家為要結(jié)婚的兒子打家具時,認出了那條公牛,才曉得這些事的。

 

  父親一死,家里的頂梁柱沒了,母親一下子變得軟弱了,看他的目光是依賴的,弟弟還是個初中生,他不可能拋下母親和弟弟一走了之。他把父親借的錢(記在本子上的),一一退還給親戚朋友。那時弟弟在黃家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三,每天要步行十幾里路,多則一個半小時,少則一個小時,一回家,哪里還有精力做功課。他把家里的余錢揣到懷里,去鎮(zhèn)上買了輛松鶴牌自行車給弟弟。他認真地對弟弟說,黃直,哥沒出息,只考了個自費生,爸為了給哥籌錢,籌到陰曹地府去了。這輛自行車是爸賣牛的錢,你一定要考一個公費生。弟弟感動地點頭,說我會的。

 

  黃正把父親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白天他隨母親去田里干活,傍晚砍些枯枝敗葉回家當(dāng)柴燒,一個人埋頭苦干。那年冬天,他走進楊木匠家,拘謹(jǐn)?shù)貙钅窘痴f,楊師傅,我想跟您學(xué)做木匠。楊木匠三十來歲,是方圓幾十里最厲害的木匠,因此傲慢得總是乜斜著眼睛看人。楊木匠問他,你就是那個考上了大學(xué)沒去讀的?楊木匠說,伸出你的手給我看看。他伸出手,楊木匠見他雙手粗大,是拿斧頭和鋸子的手,不露聲色地說,做木匠很苦的,你能吃這個苦?他答,我能。楊木匠見他回答得響亮,斜著眼睛抽口煙,說回家問問你媽,你媽同意,就請一桌拜師酒吧。

 

  他回家跟母親說,母親道,好事啊,正兒。俗話說,勞力養(yǎng)身,手藝養(yǎng)家啊。第二天,母親做了八個菜,四葷四素,買來一瓶邵陽大曲,讓他把楊木匠請來了。楊木匠是個干凈人,不干活時西裝革履的,臉上帶著手藝人的驕傲。楊木匠稱贊黃母說,你養(yǎng)了個好兒子。黃母立即道,快別這么說,還得煩您多費心。黃正倒杯酒,恭敬地遞到楊木匠手上,楊木匠說,拜師酒,你也要喝。黃正從不喝酒的,那天他第一次喝高度白酒,飲了三杯,就醉成了泥。醒來,楊木匠早走了。母親說,你師傅讓你明天去他家,特意交代要你穿得干凈點兒,他不喜歡徒弟邋里邋遢的。第二天一早,他一臉光鮮地穿上新衣服和父親生前穿過的黑皮鞋,去了楊木匠家。楊木匠家有一個后院,后院里堆著些木材,楊木匠打量他一眼說,你跟我大徒弟去把那一棵樹鋸成板子。那時候農(nóng)村里還沒有電鋸,一切都是手工鋸。一個上午,他都在師兄指導(dǎo)下干活,累了,喝口水,又拿起鋸子與師兄拉鋸。

 

  吃午飯時,師傅說,做木匠要學(xué)會動腦筋,一立方木材,能做些什么東西,做多少,怎么做,如何下料,要學(xué)會在腦子里計算。他答,師傅教導(dǎo)得是。師傅問他,你數(shù)學(xué)好嗎?他答,我各科成績里,數(shù)學(xué)是最好的。師傅笑道,計算就需要數(shù)學(xué)好。干我們這一行,主要是口碑,口口相傳,業(yè)務(wù)就多。楊木匠喝口酒,又說,你跟我學(xué)徒,首先要學(xué)會喝酒。他答,那我慢慢學(xué)。楊木匠斜他一眼說,我聽你媽講,你爸死了,你精神負擔(dān)很重,經(jīng)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師傅告訴你,一切都是命,懂嗎?

 

  二

 

  楊木匠很喜歡黃正。黃正聰明,愛動腦筋,動手能力也強,簡直天生就是個木匠。楊木匠為人傲慢,是個要求徒弟很嚴(yán)的人,眼睛毒.一眼就能看出曲直。黃正不敢怠慢,學(xué)得十分用心,兩年下來,他做的家具就跟師傅做的一樣好了。楊木匠很高興,打量著他做的家具說,你比師傅都做得好。黃正答,我哪敢跟師傅比。楊木匠欣賞道,到底人聰明,學(xué)東西就是快。黃正聽師傅如此稱贊他,說師傅,我這人容易驕傲,您還是多批評我吧。師傅不客氣道,你當(dāng)師傅瞎了?你若干活馬虎,師傅會罵你個狗血淋頭。

 

  楊木匠很早就沒了父母親,是跟著姐姐長大的。姐姐有個女兒叫桂香,年紀(jì)跟黃正相仿。有一天,楊木匠對姐姐說,我有個徒弟,我觀察了他幾年,他一句痞話都不說,是個難得的好青年。姐姐不信,農(nóng)村里長大的,還有不說痞話的?楊木匠認真地點下頭道,人家考取了大學(xué)自費生,要是他爸不被汽車撞死,他現(xiàn)在正在大學(xué)里讀書呢。姐姐知道弟弟精明、能干,看人不會走眼,動了心思,說桂香只讀了小學(xué),他不會嫌我桂香文化低吧?弟弟說,你條件比他家好。姐夫自己買了輛解放牌,是萬元戶,輪子一滾就是錢。我徒弟的父親死了,還有個弟弟讀高中,要他負擔(dān)。

 

  姐姐聽畢,思想有些起伏。她生的是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一直是她的心病。農(nóng)村不像城市,老了,插秧、割禾、挑谷這些重活干不動了怎么辦?她和丈夫都希望招一個上門女婿。大女兒黃桂香二十歲,是三個女兒中最水靈的;二女兒十八歲,但個子矮;三女兒還小。姐姐望眼弟弟,說桂香她爸指望招個上門女婿,我們老了,也有個人養(yǎng)老。弟弟聽畢,思慮了下,說,這事我沒把握,得問問我徒弟。

 

  黃正把師傅說親的事帶給母親,母親十九歲生的他,這會兒才四十,聽畢,灰著臉色說,正兒,媽沒讀書,不懂,這事你自己做主。黃正見母親沒反對,說,她家也姓黃,一筆寫不出兩個黃字,將來,無論生下來的是兒子或女兒,還是姓黃,沒改姓。母親流著淚道,你愿意當(dāng)上門女婿,媽不阻攔,直兒還在讀高中……他打斷母親的話,說,媽,我知道。過了兩天,師傅笑著問他,他回答,我媽要我等弟弟明年參加完高考再結(jié)婚。其實這不是他母親的意思,母親沒這么說,這是他自己的考慮,他怕自己一結(jié)婚就沒時間管弟弟的學(xué)習(xí)了。他可以不管自己,但不能不管弟弟。父親死了,長子為父。這是書本上教的。

 

  那年秋天,弟弟進高三,老師要求寄宿,統(tǒng)一復(fù)習(xí)各科功課。黃正每隔一天的晚上十點鐘,必去弟弟的寢室,與弟弟擠坐在一張桌前,小聲輔導(dǎo)弟弟的數(shù)學(xué)和物理,直到十一點鐘才起身走人。他沒做成的大學(xué)夢,希望弟弟替他完成。他對弟弟說,你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哥給你扛著。

 

  他騎著自行車回到家,洗過澡再躺到床上時,每次都是凌晨了。大半年后,弟弟考取了湖南師范大學(xué)物理系,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學(xué)生。他松了口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給弟弟辦了五桌酒席,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全請了,剛剛走出中學(xué)校門的弟弟十分羞澀,母親生性靦腆,平常不與人交往。他親自張羅,接待、陪酒,看上去不像兄長而像父親。翌日,他提著弟弟的行李,送弟弟去汽車站,途中,他像父親樣告誡弟弟,說黃直,哥希望你把書讀好,將來成為一個比哥有用的城里人。弟弟愉快地答,哥,我會的。他看著弟弟乘坐的客車駛出車站,忽然眼淚水出來了,也不知為什么會突然流淚。

 

  十月份,他著一身筆挺的淺灰色西裝,扶著穿一身藍衣服的母親,坐上一輛車頭扎著大紅綢子的拖拉機,笑著,向桂花村而去,成了黃家的上門女婿?;檠缟?,母親沒說話,他知道母親嘴里不說,心里卻不痛快。那天晚上,當(dāng)所有的客人——離開后,他紅著臉走進了貼滿喜字的洞房。新娘跟進來,看著他,羞紅著臉說,委屈你了吧?他淡淡一笑,說不委屈。新娘說,我看你媽不說話。他答,我媽沒見過世面,膽小。新娘親熱地瞟他一眼,說我舅舅說你是個好人。她舅舅就是楊木匠。他溫柔地答,你也是個好女人。

 

  次日一早他起床,岳父比他起得更早,坐在廳堂里吃面??匆娝?,說來吃面。掉頭對老伴說,把女婿的面端來。老伴端著一大碗面走來,放到桌上,問他,還要不要加點辣椒?他感覺岳母面善,說話也和氣,便答,不用,媽。岳母聽他叫媽,高興地應(yīng)了聲。岳母四十多歲,能干,一個家,被岳母擺弄得妥妥帖帖。他吃面時,妻子走到他身后,雙手搭到他肩上。岳父皺下眉頭,臉上就有很多嚴(yán)肅。岳父是條龍,方頭大嘴,身強力壯,天生威嚴(yán)。岳父吃完面,坐到坪上,點上一支煙抽著。

 

  黃正聞到一股清香,便走出來看。昨天一坪的人,他只顧敬酒、飲酒,沒心思打量。坪上有棵桂花樹,桂花樹是常青樹,這會兒農(nóng)村里常見的桃樹、梨樹、棗樹都掉葉子了,但桂花樹卻茂茂盛盛的。正逢農(nóng)歷八月,一派清香迎面撲來,讓他有一種醉的感覺。岳父說,黃正,你坐。岳父身邊有一張靠椅,他坐下了。岳父遞支煙給他,啪地按燃火機,為他點煙。他有些惶恐,說爸,我自己來。岳父說了句煙酒不分家,給他點了煙。岳父說,我是當(dāng)兵出身,十八歲當(dāng)兵,二十一歲復(fù)員,當(dāng)兵出身的你也知道,是粗人。你與我大女兒桂香結(jié)了婚,我想給你三句話。黃正忙端正著臉道,您說。岳父道,第一,夫妻拌嘴,不要動手,打傷了,還得掏錢醫(yī)治。黃正答,我不會。岳父抽口煙,又道,第二,你以前如果有相好的,要斷干凈。黃正答,我沒有。岳父望眼他,說你是個好青年,我沒看錯。第三,你是男人,成了家就要擔(dān)起家庭責(zé)任。黃正答,我會的。坪的另一邊,停放著岳父的一輛解放牌貨車,岳父說罷,拿了水壺和煙,邁進解放牌貨車,開著車駛?cè)?,黃正覺得岳父一下子高大起來。

 

  一天,楊木匠騎著摩托車來了,一身西裝,笑著,手中玩著車鑰匙。桂香看見他,叫了聲舅舅。黃正不好再叫他師傅,也跟著妻子改口叫舅舅。舅舅說,街上有家門面轉(zhuǎn)租,要搞裝修,找到我,要我叫幾個人。你休息好沒有?他答,再不做事,我身子骨就懶下來了。舅舅見他精神飽滿,不是那種疲疲軟軟的樣子,笑道,上車吧。他跨上舅舅的摩托車,一路向鎮(zhèn)街上馳去。結(jié)了婚,不一樣吧?舅舅問。黃正答,沒什么不一樣。舅舅說,結(jié)了婚,你就是男人了,當(dāng)然會不一樣。黃正答,那倒是。舅舅說,我是看著桂香長大的。不是師傅熟悉的人,師傅不會介紹給她。

 

  他們走進街上那家轉(zhuǎn)讓的門面,站在他們面前的是福建廈門人,廈門人租這個門面準(zhǔn)備做面包生意。廈門人懂點美術(shù),自己畫了簡單的門面裝修圖給他們看。說材料我自己進,你們只包工,你們看要多少工錢。舅舅知道黃正數(shù)學(xué)好,讓黃正算。黃正說,這個說不好,你設(shè)計的桌椅、推拉門,工藝復(fù)雜,會多不少工序。廈門人說,這要不了多少工,我知道,我以前學(xué)過木匠。舅舅望廈門人一眼,說你既然是木匠,就應(yīng)該曉得做你設(shè)計的門,需要多少個工。廈門人問,五天能完工嗎?舅舅說,至少要一個星期。廈門人說,那就一個星期。

 

  他們簽了包工合同,舅舅又叫來兩個木匠、兩個泥工和兩個油漆匠,八個人便開始了裝修。這是他們第一次搞裝修,干完裝修,他和舅舅每人分了三百元,這在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不少了。他在一家玉器店花三十元買了個綠色玉墜子,又在蜂蜜店買了六瓶蜂蜜。那天秋陽高照,妻子在坪上曬谷,穿著灰色秋衫,戴頂草帽,正用木齒耙谷。他對妻子招手,妻子棄下木耙,一臉汗珠地走來。他把用紅綢布包著的玉墜拿出來,說送給你的。妻子一見玉墜,高興地瞇下眼睛,說送給我的?他嗯了聲,妻子接過玉墜欣賞,說好漂亮的。他把玉墜系在妻子的脖子上,瞧著說,好看,不準(zhǔn)你取下來。妻子調(diào)皮地撇下嘴,問洗澡也不取嗎?他答,也不取,玉不生銹的。妻子說,那我永遠不取。

 

  岳母走來,見女兒脖子上多了個玉墜子,看眼女婿,問這要多少錢?他答,三十元。岳母說,這么貴?他答,不貴。岳母嘀咕,三十元能買很多東西。黃正從袋子里拿出三瓶蜂蜜,說,媽,這三瓶蜂蜜給您喝,蜂蜜美容、潤腸,是好東西呢。岳母笑著說,你們年輕人,就信騙,哪里來的美容?桂香站在黃正這邊,說,媽,你不懂,電視里是有這方面的介紹,喝蜂蜜好呢。岳母見女兒無條件地站在女婿一邊,笑著說,好好好。

 

  吃飯時,一家人坐在廳堂里,這種熱鬧氣氛讓黃正想到母親如今孤身一人,心里便難過。他對桂香說,我下午去趟我媽那里,送三瓶蜂蜜給我媽喝。桂香知道黃正擔(dān)心母親,便拿起他的手,溫柔地握著,說,黃正,我跟我媽商量過,干脆把你媽接到我們家住,你媽一個人,你不放心,說真的,我也不放心。黃正沒感動過,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干著,此刻聽妻子這么說,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忙道,那我問問我媽。桂香輕柔地拍拍他的臉蛋,說家里房子多,樓上客房空著。你媽如果不愿意住樓上,我們把樓下朝北的雜屋收拾下,由你媽選擇。黃正望著妻子,妻子的脖子上,那枚玉墜閃著綠光。他覺得妻子心好,說我回家把我媽接來,就讓我媽住樓上吧。

 

  母親不愿意過來住,搖頭說,這個家不能丟,你弟寒暑假回來,住哪里?也住到你岳母家去?人家會笑話呢,你一個上門女婿,把一家人都帶去了,媽的臉還要不?他望著母親,母親才四十幾歲,只是太陽把母親的臉曬得很黑,看上去顯老。他想母親既然不肯過去住,便建議說,媽,您可以找個伴。母親聽懂了,抬頭望眼對面的山,臉上是那種堅定不移的表情:你爸就葬在那個山頭,看著媽呢。媽不會再找伴了。他望著母親,這個問題,他不是現(xiàn)在才想,弟弟讀大學(xué)一走,他又“嫁”到桂花村,心里就有這個念頭。他說,媽,您不要老封建,您找個伴,我這當(dāng)兒子的也放心些。母親擺手,說正兒,你別擔(dān)心媽,媽好著呢。

 

  他幫母親把后院的菜地翻了一遍,把翻開的土疙瘩磕碎,直到吃完母親做的晚飯,洗了臉,才騎著自行車回家。妻子問,你沒把媽接來?他答,媽說她想一個人過。妻子說,那我再去跟媽說說?他答,我媽固執(zhí),你的好心,我領(lǐng)了。他走進臥室,躺到床上,妻子進來,一笑,把頭枕到他胳膊上,說,你不高興?他只是有些疲乏,他把妻子的臉捧起來,說我沒不高興。妻子在他臉上刮了下,嬌聲道,我要對你好一輩子。這句話引發(fā)了他的激情,他抱起妻子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說你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桂香,曉得嗎,你舅舅帶我來你家時,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妻子說,我也是,我第一眼就看中你了,一見鐘情。他快樂地把妻子放到床上,妻子嬌媚地看著他,他吻妻子,覺得妻子的嘴真甜,如蜜汁。

 

  一年后,他們有了個兒子,取名黃忠。孩子一百天時,大辦百日宴,借來十張大圓桌和眾多板凳,從廳堂到坪上的桂花樹下,擺滿了桌椅。農(nóng)村興吃流水席,從上午十一點鐘開第一輪席,直到晚上八點鐘,一場暴雨下來才把吵鬧了一天的客人驅(qū)散。

 

  三

 

  吃晚飯時,兒子黃忠快步走進家具廠。兒子讀高三,身高都超過他了,一張臉很英俊,像桂香,又像他,目光炯炯有神。兒子著藍色校服,略顯清瘦,臉上是那種少年老成的冷峻。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就感傷。復(fù)習(xí)得怎么樣?黃正問兒子。兒子不是個愛自夸的孩子,答,還好。舅舅正往杯子里盛酒,夸道,黃忠又長高了。兒子懷疑道,舅外公,我還能長嗎?舅舅答,能長,男長三十慢悠悠。兒子坐下,李木蘭裝了一大碗飯,遞給黃忠,黃忠說了聲“謝謝李姨”,埋頭吃起來,狂吃的樣子讓黃正感覺兒子身體很棒。舅舅關(guān)心道,黃正,我看你還是給你兒子找個后媽吧。舅舅是故意這么說,說完瞟眼黃忠,看孩子有什么反應(yīng)。兒子開朗地說,爸,古代守孝三年為限,媽死了三年,您可以再找一個了。黃正帶點批評的臉色說,小小年紀(jì),懂得還真多。兒子答,爸,您一個人是不是太孤單了?他不覺得有什么孤單,他對兒子說,吃你的飯,這不是你考慮的。

 

  兒子每天來吃晚飯,黃家鎮(zhèn)中學(xué)離家具廠不算遠,騎自行車五分鐘,步行一刻鐘。他沒讓兒子騎自行車,因為兒子整天不是坐在教室上課,就是坐在寢室里看書,需要鍛煉。兒子吃飯時,對李木蘭說,李姨,我喜歡吃你炒的菜,學(xué)校食堂好難吃。李木蘭高興地笑了,看著黃忠說,你真會說話,長大了肯定會有大出息。黃正不想讓兒子驕傲,說想出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要加倍努力才行。兒子看了看天,天色正暗下去,門角里傳來蛐蛐的叫聲,兒子說,我得走了。黃正目送著兒子快步出門,想自己在兒子這個年齡時也是這般無憂無慮。李木蘭過來收拾碗筷,說,黃廠長,有的孩子不是打電游就是上網(wǎng)聊天,你兒子一心放在學(xué)習(xí)上,難得啊。黃正說,我兒子很小的時候,我就對他說,男人的心里要裝著夢想,沒有夢想人活著就沒有目標(biāo)。這時手機響了,是母親,他接了。母親說,正兒,你晚上回來一下,媽跟你說個事。母親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他答,我馬上回來。

 

  舅舅有一輛捷達,去年買的,銀灰色。他拿了車鑰匙,開著車駛出廠門,從家具廠到十里鋪村,有七八里路。他不知道母親會跟自己說什么事,母親獨住二十多年了,六十多歲了。這些年里,村里有個姓李的鰥夫,想與母親好,經(jīng)常來轉(zhuǎn)轉(zhuǎn),幫母親翻動菜地,春插前還讓兒子免費把小型耕田機開來幫母親耕田。但母親硬是不同意,堅決將李老伯拒之門外。村里人都知道李老伯不止一次在母親門外苦苦哀求。這事傳到黃正耳朵里,黃正問母親,母親紅了臉,說不要聽別人瞎扯,我一老婆子,犯得著他苦苦哀求?

 

  他想,母親是不是要跟他說李老伯的事?李老伯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有個兒子,兒子去年與一個年輕人合資,買了輛適合湖南稻田的小型耕田機。現(xiàn)在,很多年輕農(nóng)民都進城市打工了,家里缺勞力,兩人就承包村里的稻田春耕或收割。耕田機同時又是收割機。兩人只在春插、雙搶和秋收時節(jié)忙活一陣子,其他時間便村里村外地逍遙,倒也自在。他想著這些,將車開到家門前停下。這是妻子活著時堅持建的兩層樓,建成三年了,他住廠里,很少回來。廳堂里有臺電視機,開著。他坐下,母親問,廠里還好嗎?他答,好。母親與他聊了幾句,這才轉(zhuǎn)入正題說,我今天在老村主任家打麻將,老村主任說,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找女人,他想把女兒嫁給你,他女兒還是個沒結(jié)婚的姑娘。

 

  老村主任有個尚未出嫁的女兒,三十歲了,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走路跛,一直沒嫁出去。母親說這話時,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那個姑娘走路時的艱澀模樣。他問,媽,您沒答應(yīng)吧?母親嘿嘿笑道,我怎么會答應(yīng)?人家是個大姑娘,只是走路有些難看,臉蛋還是生得很俊的。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了李木蘭,李木蘭三十二歲,五年前離了婚,如今在他廠里做飯,有一個九歲的女兒。還有一個女人,開水果店的,也是三十出頭,姓代,名巧云,水果店就叫巧云水果店。三年前,她丈夫患癌癥死了,與桂香一樣,患的也是肝癌。那時候都住在縣人民醫(yī)院的肝癌病室治療,住對門,他在醫(yī)院照料妻子時,常與代巧云碰面,見多了就熟了。后來,他租了廢棄多年的原紅旗織布廠的倉庫辦家具廠,才清楚代巧云和亡夫原先都是紅旗織布廠的職工。她為給丈夫治病,欠了一身債,丈夫去世后,她開了家水果店,勉強維持生計,一邊還債。他很同情這個女人,還覺得這女人的品質(zhì)好,丈夫去世了,她一個女人扛下了全部債務(wù)。他曾經(jīng)問過她,說你丈夫家就不管?她答,錢是我丈夫住院時我借的,我當(dāng)然要還,不能因為丈夫死了就賴賬。

 

  母親問他,你的意思呢?他把思維調(diào)過來,說您別答應(yīng)人家。母親說,這房子空著,你對不起去世的桂香,當(dāng)年她建這棟屋,就是想她死后你能續(xù)弦。他說,債還沒還清呢。母親不以為然道,債可以緩一步還,你不要辜負了桂香。他問,媽,爸去世二十多年了,您一個人不是過得好好的嗎?母親一愣,說,傻兒子,媽和你不一樣,你是男的,男的沒老婆關(guān)心,不行。媽是女的,自己能料理自己。他瞟眼母親,問,媽,您就是為這事找我?母親道,這可是大事,你去世的老婆可不想看見你一個人東游西蕩。

 

  村里的夜晚很安靜,只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蟲歡鳴,這些聲音猶如催眠曲讓他昏昏欲睡。一彎月亮似乎就懸在楓樹上,似乎很圓很大。這會兒是農(nóng)歷九月,楓葉正轉(zhuǎn)黃。墻上掛著支獵槍,獵槍完全銹壞了,他之所以把它掛在墻上,是父親生前連一張照片也沒有,這把獵槍,就等同于父親的遺像,看見它,他腦海里就閃現(xiàn)了父親當(dāng)年扛著這把獵槍打獵的身影,以前清楚些,現(xiàn)在變模糊了。他童年時候一家人住在大山里,父親是名優(yōu)秀的獵人,后來鎮(zhèn)政府為保護森林和野生動物,把他們一家遷下了山。

 

  早晨,他被手機吵醒。舅舅說,駝峰山的老劉,讓我們?nèi)ヱ劮迳侥静募庸S運木材。他說那我馬上回來。母親早起床了,正在灶屋里忙,見他起來,問,不多睡一下呢?他答,舅舅打我手機,讓我馬上去。母親說,吃過早飯再走吧。他答,我路上買兩個包子吃。母親問,那事考慮得怎樣了?他答,不考慮。母親就悵然,邊說,媽不好意思去村主任家打麻將了。母親以前不打麻將,這幾年為打發(fā)時間,學(xué)會了打麻將。他隨口道,你告訴老主任,我心里有人了。母親一聽,臉呈喜色,問,真有人了?他腦海里又閃過李木蘭和代巧云,答,你就這么說。母親追問,她多大?結(jié)過婚嗎?他邊漱口,邊含糊地應(yīng)了聲。母親送他出門,太陽已出來了,一抹朝陽抹在母親臉上。母親老了,臉上呈現(xiàn)很多皺紋。他上車,往來路奔去。

 

  車要從桂花村經(jīng)過,桂花村如今變成花木村了,村民們都把田廢了,種植花木,一棵樹苗可以賣十幾元或幾十元,花能賣幾元錢一蔸。花木比稻田好侍候,而且掙錢多。黃正開車經(jīng)過桂花村時,看見岳父正在細心剪枝,地里一地的蠟梅枝,這種花木賤,生命力卻旺盛,并且城里人喜歡買這種于飛雪中怒放的蠟梅。岳父早不跑運輸了,多年前便成了一心種植花木的農(nóng)民。他部隊里的一個戰(zhàn)友,在城里開了家花木市場,勸岳父種花木就是戰(zhàn)友的主意。岳父精明,又肯鉆,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原先被人嗤笑和不屑于干的事,現(xiàn)在成了香餑餑。村民們在他帶動下也開始培植花木。城里花木市場的老板,每年都要來幾趟,買走大批的花木。去年,一個老板把岳父種的桃樹苗和梨樹苗全買走了,說城市里的樓盤就缺這些花木點綴。黃正開車經(jīng)過時,岳父望他一眼,說你晚上回家喝杯酒吧。黃正答,不一定呢,我今天和舅舅要去駝峰山進木材。岳父也不勉強,笑道,那你忙。

 

  黃正剛把車開進家具廠,舅舅說,李木蘭的女兒慧慧嘴饞,買了隔壁家的熟食香干,吃了半包,還沒吃完就拉肚子,拉了好幾趟。黃正往廚房那邊看,舅舅說,她送女兒去醫(yī)院看急診了。說話時,李木蘭回來了,他問,慧慧要緊嗎?李木蘭說還好,在醫(yī)院里打吊針,打完就自己去學(xué)校上課。他說,你要給慧慧說,買東西吃時要看保質(zhì)期,過了保質(zhì)期就不要買。李木蘭說,小孩子哪里管那么多,買了撕開塑料袋就吃。他望李木蘭一眼,感覺她這張嬌小、白皙的臉蛋煞是好看,似有些羞澀,想她三十出頭了還像個大姑娘。黃正說慧慧聰明,你跟她說,她會記住的。李木蘭答,那是。她瞅他一眼,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黃正安排好幾個木工的事情,坐到貨車上,正準(zhǔn)備發(fā)車,李木蘭走過來,說要是看見黑木耳,多買些回來,吃黑木耳防癌。他答,好。舅舅一身黑西裝地坐到副駕駛座上,他開著貨車駛出了家具廠。

 

  前面是巧云水果店,綠色的門面夾在一爿豆腐店和一爿菜店之間。一早,代巧云就開了店門,把蘋果和梨子搬到門邊。他把車靠邊停下,走上去挑了四個蘋果,又挑了兩個梨子,說我們路上吃。代巧云笑著問,黃廠長,你這是去哪里?他答,去駝峰山進木材。代巧云把蘋果和梨子放到電子秤上分別稱了,他付錢時,代巧云主動道,我?guī)湍阆聪?。她拿著蘋果和梨子,快步走進廚房。代巧云把蘋果梨子洗好,放進食品袋遞給他。他說,謝謝你。代巧云一笑。他看見她笑出了一個酒窩,酒窩在臉蛋右邊。他還看見她笑的模樣有點兒靦腆。他想,她也像個大姑娘。

 

  以前,他們不去拉木材,木材都是駝峰山那邊的木材加工廠送來,送來倒是輕松,但沒得挑,有的木材實在不好用,而且有的還沒干透,是濕的,濕木要等干了才能用,但木材不等于衣服,急了可以把濕衣服放到火上烤。木材得慢慢干,有的木方過了一個月還沒干,讓人沒法加工。另外,運輸費又貴,一打進成本,就抬高了家具價格。這年月,價格貴了,就沒人買。縣家具市場的段老板總是對他說,你們的價格貴了。這話聽多了,他不得不把成本降下來,與舅舅商量,一咬牙,買了輛二手貨車,自己開車去運木材。路上,他一手把握方向盤,一手拿只蘋果吃時,舅舅笑笑,說代巧云和李木蘭,你到底喜歡誰?可別兩個都喜歡啊。他答,舅舅,現(xiàn)在不是考慮這些事的時候。

 

  沿途都是青山綠水。這些年,農(nóng)民也有了些環(huán)保意識,不砍伐樹木,燒煤。村村都有煤店賣藕煤,還送煤到家,只要你舍得出那幾元勞力費。有的煤店還賣鋼瓶液化氣,一些發(fā)了點財?shù)霓r(nóng)民既燒煤又燒氣。黃正把車開進了駝峰山鄉(xiāng)一家木材加工廠。駝峰山鄉(xiāng)原有一條街都是販賣木材的,后來政府出重拳打擊私販木材,取締了不少木材廠,如今只剩了三家。他們?nèi)サ倪@家木材加工廠的木材,多半是森林公安沒收的盜伐木材。木材不是假煙假酒,那些東西沒收了自然要銷毀,木材得加工成木板或木方,賣給需要木材的人。

 

  劉老板是這家木材加工廠的老板。廠址設(shè)在街上,養(yǎng)了條大狼狗看門。加工廠里,鋸好的板材和各種尺寸的木方,都整齊地碼在工棚內(nèi)。板材主要是杉木,木方各種木料都有,樟木、梨木、松木等。黃正他們選擇著木材,量方,隨后讓劉老板叫人裝車。來了幾個蓬頭垢面的精壯青年,三下兩下便把木材裝了車。舅舅打開黑皮袋,付了錢,接著兩人又去另一家木材廠進貨。他們忙完進木材的事,已是中午,秋陽高照,白晃晃的,天空瓦藍一片,幾朵白云飄在藍得純凈的天上。黃正是個迷戀藍天白云的人,說這云雪白的,讓我喜歡。舅舅看眼白云,判斷道,要我看你是想女人了。他望眼舅舅,說沒有。舅舅說,騙誰?我看你在巧云水果店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出來,在車上吃蘋果時,一臉幸福相。他想舅舅在暗中觀察他,忙道,舅舅你太夸張了。

 

  街上,有幾家干貨店,專賣干貨,蘑菇、黑木耳、野生菌和干筍。黃正想到李木蘭交給他的任務(wù),便走進去,買了十斤黑木耳和十斤野生菌。舅舅問怎么買這么多,他答,分兩斤給李木蘭,分兩斤給我岳母和我媽,剩下的我們自己吃,我們也要防癌啊。舅舅笑道,那是,報紙上說,每個人身上都有癌細胞,是得防。

 

  兩人走進一家餐館吃飯,餐館里沒幾人,像這樣的山區(qū)小街上,不會有多少流動人口。餐館老板看見他倆,推薦說,我有新鮮的野豬肉,吃嗎?黃正問,縣里規(guī)定不準(zhǔn)打野豬,還有人敢打?餐館老板笑,說偷獵啊。舅舅說,那就來份辣椒炒野豬肉。老板去弄菜,黃正與舅舅喝著茶,舅舅關(guān)心他道,你要說實話,你這么年輕,一點兒也不想女人?他答,我可以克制自己不想。舅舅喝口茶,說我佩服你呢,可以幾年不碰女人。他笑。舅舅不理解,問,李木蘭和代巧云都對你有意思,你干嗎不選一個?黃正眼里跳出了桂香的模樣,那是桂香二十幾歲的倩影,溫情、漂亮。他說,我心里還裝著桂香。

 

  舅舅笑,說我曉得你對桂香有感情,但桂香死了三年多了,你該從思念中走出來了。李木蘭、代巧云都是好女人。黃正淡淡一笑。舅舅追問道,你說句心里話,她倆你喜歡誰多一些?黃正不知如何回答。舅舅見他臉色猶豫,解釋說,早兩天,我姐還跟我說,不能耽誤了你,姐夫要我姐幫你找個老婆。黃正看眼門外的陽光,九月的太陽明晃晃的,有一條狗趴在陽光下曬太陽。他說,我謝謝他們。舅舅道,你以前是上門女婿,現(xiàn)在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娶老婆了。這話讓黃正有點震動。桂香去世三年多了,大家還記得他曾是個上門女婿,看來不找個老婆,這個身份就沒法改變。餐館老板端來一碗炒得香噴噴的野豬肉,放到桌上,笑呵呵地問,兩位喝什么酒?

 

  四

 

  也不知是舅舅在駝峰山鄉(xiāng)的餐館里說的那些話起的作用,還是自己對女人的思念,接下來的日子,黃正開始留意李木蘭和代巧云了。兩個女人都是三十多歲,都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都是雙眼皮眼睛,都長著小嘴,又都是瓜子臉。唯一不同的是,李木蘭的嘴小,唇皮薄一點兒;代巧云的嘴小,上唇略厚一點兒。但盡管兩個女人長得相同,卻又不像,李木蘭似乎勤勉、厚道一些,而代巧云似乎聰明、乖巧一些。有天晚上他與舅舅喝酒,便問舅舅,你覺得李木蘭和代巧云誰好點兒?舅舅想了下說,我覺得兩人都適合你。你與她們分別接觸接觸,接觸多了,就曉得誰更適合你。黃正抿口酒,說我也不知道誰更適合我。舅舅笑道,李木蘭是被傷害過的,不會主動。代巧云一個寡婦,自然也有所顧忌,你要了解她們就要主動出擊,舅舅覺得你太拘謹(jǐn)了。舅舅用了“出擊”一詞。他猶豫道,我心里總覺得自己背著債,不會有好日子給她們。

 

  舅舅啪地按燃打火機,并沒點煙而是說,你把女人想得太脆弱了,女人的承載能力都比男人強。舅舅又說,舅舅曉得你心里有包袱,當(dāng)初你當(dāng)著全村人披麻戴孝,表示自己這輩子妻子只有一個,現(xiàn)在又要續(xù)弦,怕人家笑話。黃正沒回答,舅舅又說,我告訴你,當(dāng)年桂香知道自己快死了,向父母借十萬元錢時,舅舅在場。桂香對她爸媽說,我活不久了,黃正還有幾十年,爸,媽,我不希望我死后黃正孤零零地過下半輩子。黃正望著舅舅,舅舅繼續(xù)回憶道,桂香說你好面子,不會在他們家結(jié)婚。她要盡自己的一點能力,為你建棟房子。黃正記起來,桂香死后,岳父曾誠懇地跟他提及過,只是沒有舅舅說得這么詳細。舅舅將一口煙吐出來,說你越是這樣,你岳父岳母越是不安,因為這是他們大女兒的遺愿。他望著舅舅,舅舅吸口煙,接著道,你岳父岳母都希望你過得好。黃正點上支煙,吸了口說,按舅舅這么說,我續(xù)弦倒還讓兩位老人更安心些?舅舅答,是這個理。黃正說,他們對我很好,我想等他們老得動不了時,我好替桂香盡孝。舅舅搖搖手道,你是個好人,桂香沒死,你理應(yīng)和桂香一起盡孝;桂香一死,你們之間的合約就解除了。

 

  舅舅說的這些話,在他腦海里飄著,他照樣時不時地去岳父岳母家打個轉(zhuǎn)身。岳父六十多了,仍很有力氣,房前屋后都栽著花木,每天從早到晚都圍著花木轉(zhuǎn),施肥、滅蟲、剪枝,心無旁騖。村里人都喜歡他,跟他一起探討花木種植。岳父是個熱心人,有問必答,所以家里熱鬧,每次他回來,家里總有人找他一起喝酒說事。岳父把煙戒了,但家里備了煙,招待客人。酒也喝得少了,不戒葷,也不大補。這天下午,岳父燉了只甲魚,打手機讓黃正回家吃飯。他回來,岳父笑瞇瞇地看著他,邊說我們父子喝一杯。黃正手里拎著從巧云水果店買的幾斤蘋果和香蕉,把水果放到桌上,說買了點水果給你們吃。岳母高興道,謝謝謝謝。岳父問,我孫兒準(zhǔn)備得怎么樣?黃正答,應(yīng)該還行,正全力迎接高考。

 

  吃過飯,他又坐了會兒,喝完岳母泡的君山毛尖茶,這才開著車送另一袋水果回自己家。天完全黑了,母親邀了幾個村里的老人在家打紙牌,這種紙牌在村里叫“跑夫子”,他不會玩。母親見他回來,起身要為他倒茶,他說我自己來。一個老人催他母親,說出牌啊你。母親就出牌。他注意到,催母親出牌的是李老伯,李老伯追他母親追了十年,母親硬是沒接納他。他為李老伯悲哀卻也深感無奈。他在一旁看著母親他們打了幾圈牌,還給幾位老人剝香蕉吃,隨后,他進了臥室,躺到鋪上。進入夢鄉(xiāng)前,他嘀咕:很奇怪,近來桂香在我夢里,樣子越來越模糊了。

 

  他之所以今天回來睡覺,是前段時間他在這張床上做夢時,把桂香夢丟了,他要回到這張床上,重新把桂香找回來。他還記得把桂香丟掉的那個夢。他夢見桂香在廚房里做飯,他插田回來,桂香說,你快洗手吧,要吃飯了??沙燥垥r,端著菜走到桌前的卻是身姿豐盈的李木蘭。他非常驚訝,在夢里盯著李木蘭,李木蘭紅著臉,說我哪里不好看?他問,桂香呢?李木蘭說,黃廠長,桂香早死了啊。他醒來后,點上支煙,看著純凈的夜空,一鉤月亮彎在遠遠的山巔上,他想自己怎么會夢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李木蘭?而更奇怪的是,自從他夢見李木蘭起,桂香就再也沒到過他夢里了。以前,隔三岔五,桂香總要到他夢里來與他相會,對他溫柔地笑,把瘦弱的身體靠到他身上,撫摸他,讓他覺得即使兩人陰陽相隔了,但還能在夢里相愛。他覺得夜晚比白天好,因為在夢里他總是能與亡妻相擁、交談,告訴她許多兒子和家里的事情。然而,自從那天夜里他夢見李木蘭后,就再沒夢見過桂香了。

 

  他回家睡,其實是回來尋夢的??墒侨胨螅裁匆矝]夢見,他的大腦細胞出奇地平靜,睡得很死,醒來,他睜著眼睛,十分沮喪,想桂香是真的要離他而去了。母親見日出一竿高了,還不見他房里有動靜,就敲門說,正兒,鍋子里蓋了碗面,媽去田里收谷了。家里有幾畝田,有的村民只種一季,母親仍種兩季,早稻收割了,母親不吃,把谷子賣給國家。晚稻,母親就裝進谷倉,自己吃?,F(xiàn)在村里打米,是上門服務(wù),有村民專做這檔生意,將打米機拉到你家坪上,你要打多少斤米就給你打多少斤米。

 

  如今農(nóng)村,什么都有,城里的服務(wù)陸陸續(xù)續(xù)地移植到農(nóng)村來了。村民開的超市,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應(yīng)俱全,也跟城里一樣送貨上門。他漱完口,洗把臉,揭開鍋蓋,鍋里有熱水,面擱在鐵絲架上。他端面時,手燙了下,趕緊把面放到灶臺上,等燙的手指冷下來,便吃起面來。吃過面,他去村里,母親在田里,李老伯和他兒子也在田里,李老伯的兒子開著噠噠噠響的小型收割機,正收割母親的那一畝多田。他走過去,便跟李老伯打招呼。李老伯遞煙給他,他道,抽您的煙,哪要得的。李老伯歪著大汗淋漓的臉,用命令的口氣說,拿著。他接過李老伯的煙,點上,問,媽,需要我做什么?母親說,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去忙你的。

 

  他看眼四周,大部分農(nóng)田都收割了,還有些田沒收割。他把目光放到遠方,身邊是收割機發(fā)出的機械聲,傳得很遠。一條渠道從他眼皮底下彎過,這會兒是枯水季節(jié),渠道里沒多少水。這條橫穿整個田野的渠道,是十多年前鄉(xiāng)政府出錢修的,為解決農(nóng)田灌溉問題。他對母親說,那我回廠里了。母親像趕他走似的揮下手,說路上注意安全。坪上停著舅舅的捷達車,他坐進去,開著車駛?cè)ィ呄?,自己這輩子并不冤枉,雖然沒什么成就,卻為國家培養(yǎng)了一個軍事科學(xué)家,這個科學(xué)家就是弟弟黃直。

 

  舅舅告訴他,段老板打電話來,要我們趕緊做三十張一米八寬的大床、三百二十張一米二寬的單人床,縣城金葉大酒店快竣工了,這是個大單。他看著舅舅,舅舅穿著身灰西裝,皮鞋也擦亮了,神清氣爽的??匆娝?,便說走,去家具大市場。李木蘭就站在廚房門前,廚房里正燉著菜,香氣撲鼻的。她說,要吃中飯了。舅舅答,我們?nèi)タh城簽合同,不吃中飯。黃正想起自己夢見過李木蘭,就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李木蘭也望著他,目光幽幽的,好像井水反射的光。他心里嘀咕:代巧云比她會打扮。

 

  他開著車,駛過巧云水果店,見代巧云正給一個女人稱水果,便問舅舅,買點水果?我喜歡吃蘋果。舅舅笑,你是喜歡她吧?黃正不置可否道,舅舅也看出來了?他下車,代巧云看著他,他笑著選了幾個蘋果放到秤上,見哈密瓜金黃金黃的,又讓她挑了個哈密瓜。舅舅見他拎著蘋果和哈密瓜上車,說又不跑長途,買這么多干嗎?他答,哈密瓜是簽完合同后,回來和弟兄們一起吃。蘋果已經(jīng)洗了,吃吧。舅舅拿起一只蘋果,咬了口,說甜。他右手把握方向盤,左手拿著蘋果,咬了口,稱贊道,是甜。

 

  他把車開到縣城家具大市場,這個大市場有幾十個家具店,擺著各式各樣的家具,高中低檔的都有。段老板是家具大市場的總經(jīng)理。該市場從前是家工廠的幾個車間,工廠倒閉后,因欠了銀行一身債,銀行把該廠收了。段老板從銀行手中租下這家倒閉的工廠,搞了些簡單裝修,于是這家家具大市場便開張了。段老板讓自己的老婆和姨妹子、姨妹夫也做家具生意,他既收門面租金,又賣家具,生活滋潤快樂。段老板長得矮胖、禿頂,一個皮球樣的圓頭,好賭。段老板的總經(jīng)理室里擱著臺麻將機,經(jīng)常與人打麻將。黃正和舅舅步入總經(jīng)理室時,段老板正半躺在沙發(fā)上吞云吐霧。

 

  合同倒是沒什么問題,要求也不苛刻,確實是一個大單,十幾萬的業(yè)務(wù)。段老板說,酒店是省煙草公司在我們縣建的一家四星級酒店。省煙草公司,全省最有經(jīng)濟實力的大公司。段老板笑了笑,又說,省煙草公司只有一個要求,質(zhì)量必須過關(guān),貨到驗收后才付款。黃正望著段老板.段老板吐口煙,玩著手中的打火機,說他們是煙草公司,太牛了,不給定金。如果你們有錢墊,這個單就給你們做。你們沒錢墊,我就給別的廠做。舅舅知道這個單能讓他們賺幾萬元,忙答,我們接這個單。段老板吐口煙,說那要按合同和圖紙做,不能走一點兒樣。這時段老板的手機響了,段老板說,我接個手機。邊說話邊往里面房間走去。黃正問,這可信嗎?舅舅是個誠實人,說當(dāng)然可信。還怕他賴賬不成?

 

  段老板接完電話,把金葉大酒店提供的雙人床、單人床的圖紙給他們看,說你們只做木工的事,油漆不要你們管。床頭柜和矮柜,我給了新風(fēng)尚家具廠;桌子椅子,我給了大地家具廠;沙發(fā)和席夢思床墊,我包給了旺盛沙發(fā)廠。四家做,把任務(wù)分開,就簡單了。舅舅說,那是,分開做,做起來快。段老板一臉慎重地說,質(zhì)量不是小事,別怪我沒提醒你們。他說這話時,進來一個人,是新風(fēng)尚家具廠的謝廠長。謝廠長與舅舅年輕時一起做過木工,黃正也認識謝廠長,他曉得謝廠長人精,腦瓜子活,兩人相互笑了下,算是打了招呼。段老板說,縣城巴掌大,都是熟人。段老板笑著把圖紙拿給謝廠長,謝廠長掃眼圖紙,說這簡單啊。段老板說,是簡單,但數(shù)量多,合同一簽就得按合同辦。謝廠長一臉淡然,說這也沒什么難的,統(tǒng)一規(guī)格就好做,一起下料,最多一個月能完工。

 

  他們分別與段老板簽完協(xié)議,又一起吃了飯,舉杯慶賀了一番?;貜S的路上,舅舅喝了酒就紅光滿面,說黃正,你算一下,要多少料,明天我去駝峰山進料。黃正茫然道,舅舅,我估計至少會要五六萬元的木材,我們哪里去弄五六萬?賬上只有一萬多元流動資金。舅舅說,可以讓木材加工廠先墊,等我們把賬與段老板一結(jié),再付款。黃正想起吃飯時段老板臉上的笑容,圓滑得像抹了層豬油,心里不踏實,他說,我感覺段老板這人有點懸。舅舅用一雙堅定的目光盯著他,說不怕,舅舅告訴你,男人在社會上混,只要占著理就不怕。這么大一個家具市場,還怕他跑嗎?黃正答,那倒是。

 

  五

 

  年前,他們按合同做好了雙人床和單人床,交貨時間還提前了五天,貨拖到家具大市場的倉庫,驗收完畢,段老板說,等油漆完,再叫酒店經(jīng)理來驗收付款。舅舅說,段老板,我可是欠了人家一大筆錢啊。段老板笑笑,說我也沒法子,人家酒店是老大,我是替酒店和你們打工。舅舅說,你先付點定金吧。段老板說,我賬上一分錢都沒有,租賃戶交給我的錢,我都付給銀行了。黃正是晚輩,舅舅與人交涉時,他緘默不語。這會兒他插話道,段老板,您先付兩萬元給我們吧,我的工人都等著拿錢回家過年。段老板望他一眼,說我恨不得馬上付清款,但酒店方的財務(wù)人員回長沙過年了,我哪里有錢付你們?黃正說,還沒到過年時間啊。段老板叫道,對于這些省城來的干部老爺,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過年了,你怕他們硬要等大年三十才回家過年?舅舅說,你不付我一分錢,我怎么打發(fā)我的伙計回家過年?段老板圓臉上飄過一絲笑,說我要是賬上有錢,我會先替酒店墊付,但我賬上真的沒錢。市場里十幾個人都是靠我吃飯,都是我開工資,我也焦頭爛額呢。

 

  過了兩天,黃正和舅舅又來要錢,約好了的,卻不見段老板??偨?jīng)理室的門敞著,只有沙發(fā)、桌子和墻上的一幅萬馬圖迎接他們。謝廠長也來了,也是來要錢,看見他倆,憤怒著臉色說,這個段老板,手機關(guān)機,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黃正一臉茫然道,他怎么可以這么不講信譽?謝廠長說,早知道我就不會墊資了。別人告訴我,他玩賭博,欠了幾十萬賭債,欠的是放高利貸的錢,現(xiàn)在幾十萬滾成兩百萬了。

 

  過年了,工人們都瞧著黃正和舅舅,舅舅背著老婆偷出存折,存折上有兩萬兩千塊錢,他只留了一千,把二萬一千元取出來,付給工人,讓他們回家過年。過年的那些天,黃正帶著兒子兩頭跑,中午和兒子在岳母家吃飯,晚上就帶兒子去母親家吃。有時候在母親家,他會遇見臉上笑呵呵的李老伯。他會留李老伯吃飯,這些年,李老伯沒少為母親做事,村里人撮合過,但母親硬是不愿意,開始還拒李老伯于門外,但時間一長,母親有點依賴他了,像妹妹依賴兄長一樣。李老伯也自動進入了兄長的角色,關(guān)照著母親。村里關(guān)心李老伯的人問,老李,什么時候辦酒啊?李老伯會憨厚地道,不辦了,我和她這輩子做兄妹也蠻好。

 

  過完年,消失了的段老板又出現(xiàn)在大家眼里了,圓臉上笑呵呵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看見他們,忙起身說,坐坐坐,我剛從深圳回來。舅舅叫道,錢呢?段老板抱拳打個拱手,說抱歉抱歉,酒店經(jīng)理說,等家具油漆完送到酒店,他一次性付清。舅舅瞪大眼睛,說你今天不付錢,我今天不走,你去哪里我都跟著。段老板咧嘴一笑,隨口問,上廁所也跟著?舅舅答,你上廁所,我守著。段老板說,好啊。舅舅掉頭對黃正說,你先回廠,我自己打個的回去。

 

  舅舅那天出了事。舅舅很有耐心,緊盯著段老板,段老板上廁所,他真的跟著。段老板說,你站在我面前,我拉不出屎。舅舅說,你不付錢,我怕你跑。段老板沒法,摟起褲子,黑著臉走進辦公室。舅舅跟進辦公室,坐在沙發(fā)上。段老板接了個手機,要走,舅舅不準(zhǔn)段老板走。段老板火了,拍了下桌子,說,老楊,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舅舅說,你說的正是我要說的。段老板大聲道,多大的事?不就是十幾萬嗎?明天付你。舅舅說,現(xiàn)在付。段老板對走進來的市場保安隊長說,叫幾個人,把他拖出去。舅舅望眼年輕的保安隊長,說,不關(guān)你的事,你別摻和。段老板說,去啊。保安隊長叫來四個人,他們一進來就圍著舅舅,段老板想趁機溜走,舅舅一把抓住段老板的胳膊說,想走?沒那么容易。保安隊長想把舅舅拖開,舅舅火了,一把掐住保安隊長的脖子,說我只要一用力,你脖子就斷了。另一保安撲上來,抱住舅舅的腰,想把舅舅摔倒。舅舅一蹲,一個馬步站穩(wěn),反手抓著他的衣領(lǐng)一拉,年輕保安就摔到了身前。架就這樣打開了。段老板趕緊報警,警察趕來把舅舅帶走了。

 

  那天晚上,舅舅是在派出所的臨時拘押室度過的。他打傷了五個保安,其中三個保安沒大礙,另兩個保安身子骨弱一些,一個被他一拳打斷了一根肋骨,一個鼻骨被他一拳打碎了。他那經(jīng)常揮舞斧頭、錘子的手蓄著一股力道,就沒輕重,如錘子樣砸在對方身上。他在派出所說,我考慮到是一個縣的,并沒用全力。警察覷眼他的拳頭,見他握緊的拳頭如鐵砣樣,說幸虧你沒發(fā)全力,要是你一拳把人打死了,除了賠錢,還要抵命。警察把結(jié)實的鐵欄桿門打開,說你自己進去吧。舅舅走進去,警察把鐵門鎖了。

 

  警察對黃正說,放人好辦,拿錢來。黃正說,家具市場的段老板扣了我們十幾萬沒給。警察擺下手,說那是另一碼事,你舅舅打傷了人,醫(yī)藥費是一定要掏的,你回去籌錢吧。黃正問,要多少錢?警察說,先拿一萬五千元來。黃正回到廠里,問姨妹子,賬上還有多少錢?姨妹子是會計,回答他說,有一萬七千元。他拿了一萬五去派出所交錢。舅舅走出來,黑著臉又步人家具大市場。段老板正在辦公室里接電話,看見他,有些愕然。舅舅一把揪住段老板的衣領(lǐng),段老板趕緊道,你放心,你的錢,我一分都不會少。舅舅憤怒道,姓段的,我警告你,欠我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沒生出來。段老板大聲說,那是那是。舅舅松了手。段老板說,這樣好不好,我們都讓一步,你不要逼我。我給你們攬的這筆生意,跟你說實話,是酒店方要我先墊資,等家具到位,他們驗收后再付款。三月十日至十五日,是各租賃戶交租金的日子,錢一到我一定先付你們,行嗎?舅舅說,到時候你又拖著不付呢?段老板嘻嘻一笑,說我偌大一個公司杵在這里,養(yǎng)著十幾個人,你怕什么呢?現(xiàn)在是二月下旬,離三月十日也就半個月。舅舅說,我半個月后來拿錢。

 

  到了三月十日,黃正和舅舅來找段老板,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還有很多討債的都來找段老板,謝廠長也是其中之一。不但找不到他,他老婆、他家里人一個都找不到了,仿佛人間蒸發(fā)了。段老板欺騙了他們,他在那半個月里,把他承接的酒店家具,床、床頭柜、矮柜、桌子和木沙發(fā),一一送入酒店,酒店經(jīng)理驗收后,當(dāng)天就把錢打到他的賬上了。另外,租賃戶每年交租金的日子是三月五日,不是十日,通常都在那天就交齊了。以前交錢是提現(xiàn)金來,如今是刷卡,段老板拿著讀卡器,笑嘻嘻地一個個找租賃戶,轉(zhuǎn)眼之間,幾萬幾萬地便飛到段老板的銀行卡上了。段老板帶了一家人和五百多萬元逃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黃正和舅舅回到廠里,舅舅對李木蘭說,炒兩個菜,下酒。黃正把桌子搬到樹下,拿出酒,兩人坐下。黃正掏出煙,遞支給舅舅,啪地按燃打火機,替舅舅點燃煙,對舅舅說,算了,這事不想了。舅舅蔑視道,這個世界怎么會生養(yǎng)這樣的人,不是無恥,而是太無恥了。黃正說,這個社會什么人都有,沒什么奇怪的。舅舅黑著臉,黃正曉得舅舅心里不痛快,起身,進屋拿來酒,倒了杯酒,舅舅拿起酒杯,抿了口,說只怪我們太相信人了。

 

  這時駝峰山木材加工廠的劉老板來了,繃著臉。他們在劉老板那里進了四萬七千元錢的木材,還在另一家進了兩萬一千三百元木材。劉老板是騎摩托車來的,沒戴頭盔,頭發(fā)都吹得豎起來了,一綹綹地刺著天空,說話口氣相當(dāng)硬,你們說過年前保證付錢,過年時又說等過完年一定付,你們這不是騙人嗎?黃正說,劉老板息怒,聽我解釋。劉老板目光很兇地吼道,不聽!今天你們不付款,別怪老子翻臉!老子一個電話,說你們搞詐騙,駝峰山派出所就會來抓人。

 

  這話李木蘭聽得真真切切,她走出來問劉老板多少錢,劉老板說,四萬七千元。李木蘭說,我以為多少錢呢。劉老板橫著臉說,你的意思是四萬七千元還少?李木蘭望眼黃正,說黃廠長,我有一張存折是三月十七日到期,有五萬。黃正說,怎么好要你墊付?我和舅舅會想辦法的。其實他和舅舅已經(jīng)毫無辦法可想了。他辦這個家具廠,就是為了賺錢還建房欠下的二十九萬元債,還有十多萬的債沒還。舅舅把這幾年賺的錢買了輛捷達,養(yǎng)一輛車等于養(yǎng)一個孩子。舅舅又愛抽好煙、喝好酒,基本上沒有余錢。李木蘭突然挺身而出,愿意拿自己的存款替廠子解圍,黃正頗為感動。舅舅看著李木蘭不語,李木蘭說,大家—個村的,人幫人,應(yīng)該的。

 

  李木蘭說完,轉(zhuǎn)身出了廠門,對街頭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招手,叫道,摩的。一輛摩托車就奔到李木蘭身前,黃正看著她上了摩的,摩的朝前飆去,他忽然覺得這女人厚道、仗義。他請劉老板坐,給劉老板倒酒,邊說,劉老板您喝酒,別那么大的火。劉老板不客氣地說,做人要講信譽,不講信譽,怎么在社會上混?黃正忙答,劉老板您說得太對了,不講信譽的人遲早要栽跟頭。黃正腦海里盡是李木蘭的身影,覺得這個女人有為別人著想的美德。半個小時后,李木蘭拿著存折來了,農(nóng)業(yè)銀行的,五萬,存期三年,三月十七日到期。劉老板、黃正和舅舅都看了存折。劉老板放心了,說那我十七日再來。黃正答,不用你來,我和舅舅去你那里,我們還要進些木材。劉老板走后,黃正再次拿目光看李木蘭,李木蘭紅了臉。黃正暗暗詫異,她其實長得蠻好看的。

 

  晚上,黃正一個人守著廠。他打開電腦上網(wǎng),東莞家具廠的張總監(jiān)在他QQ上有留言:你打開郵箱,我發(fā)了幾款新式家具給你,是歐式風(fēng)格。他打開郵箱,看著,驚呆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新款式家具。他回答張總監(jiān),真好,謝謝你。他瞅眼一旁的相框,框里是桂香三十歲時的照片,背景是虎門粗笨的炮臺。那年他和張總監(jiān)等人去東莞打工,妻子想他了,跑來看他,他請了兩天假,帶著妻子去虎門玩,妻子照了這張相。妻子穿著棗紅色秋衫,一條黑褲子,腳成丁字形站著,是攝影師要她這么站的。妻子昂著一張略瘦的臉,目光溫情地看著前方。妻子的目光總是時常伴隨著他,讓他回憶起她無限的柔情。這時,他忽然聽見有人說,木蘭是個好女人。他回頭,背后是床和柜子,前面是窗戶,房里沒人。他非常驚訝,剛才明明有人說話啊。那聲音像是女人的,輕柔、真摯,不應(yīng)該是自己心里出來的。他又把室內(nèi)打量一圈,心里想,我明明聽見有人說話,卻不見人。

 

  時間尚早,張總監(jiān)又不在線上,他想去舅舅家說說話,便走出來,向舅舅家而去。這天晚上有些神出鬼沒,路燈全黑了,如水的月光悄然灑在通向桂花村的水泥路上,水泥路于月光下白白地伸延出去。路上,人影憧憧卻沒人,有點鬼魅。他想這是春天,是自己有些魂不守舍。這世上除了人,不會有鬼。他猶豫著走到舅舅家前,見窗里有燈光射出來,黃黃的一片灑在坪上,便敲門,邊問,舅舅,睡覺沒有?

 

  開門的是李木蘭,李木蘭穿著灰白色睡衣,頭發(fā)有些亂,一條白色睡褲,腳上一雙拖鞋。他驚呆了。李木蘭甜甜地一笑,說,正哥,有事嗎?他不能相信眼前所見,在他心里,舅舅是個正直、坦蕩的男人。他問,你怎么在我舅舅家?李木蘭一怔,答,這是我家呀。他更奇怪了,退開一步看房子,這棟房子明顯比舅舅家的房子小,外墻也沒貼土色墻面磚。自己怎么會把李木蘭家當(dāng)舅舅家?鬼使神差啊!他迷惑了,忙說,怪事,我走錯了。李木蘭溫柔地一笑,小聲說,既然來了,進來坐坐吧。他問,方便嗎?她答,沒什么不方便。

 

  他步入廳堂,廳堂內(nèi)很簡陋,幾張椅子,一張方桌,桌上擱著熱水瓶和茶具,墻上掛著個鏡框,框著一幅迎客松。家里只有李木蘭一人。她母親在公路邊開了爿農(nóng)家小飯店,自己炒菜,掙幾個活錢。她父親原不管這些事,一心培植花木,但近段時間,幾個小偷常于半夜里翻墻撬門,偷東偷西,還把有的人家的電視機也搬走了。她母親擔(dān)心鎖在飯店櫥柜里的煙酒,煙提來拎去還好辦,可酒一瓶瓶的,拎來拎去既重又麻煩,于是二老在店堂一隅支個鋪,人就睡在小飯店。年前,一天半夜,忽然有小偷撬門,她父親大喝一聲搞什么,幾個小偷嚇得倉皇而逃,撬棍都忘了拿走。

 

  黃正不見她父母,隨口問,你爸媽呢?李木蘭邊為他倒茶,邊說,守店。他哦了聲,這一聲哦在廳堂里顫悠了幾秒鐘。他知道他走錯了地方,這種鬼使神差令他汗顏。舅舅家與李木蘭家是兩個方向,進村后,走到一棵粗大的樟樹下時,會有一條路向左,一條路向右,而舅f舅家是向右走,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向左拐了,這種走錯路的低級錯誤,他從前不曾有過。一定是什么人在他面前搗鬼,引導(dǎo)他來的。他接過李木蘭遞上來的茶杯,忽然聞見李木蘭的體香,這種體香近似桂香的體香,久違了,淡淡的暖暖的。他心里一緊,本能地昂起頭,看著她溫柔的臉——這張臉在廳堂昏暗的燈光下,特別嫵媚,使他猛地憶起妻子柔媚、多情的身影。那一瞬,他覺得李木蘭變成了桂香,唯一不同的是這具身體比桂香的身體豐盈些,他嘀咕道,我怎么了?李木蘭含情脈脈地問,什么怎么了?他不敢看她的目光,在這個令人迷惑的春夜,他可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雖然走出這一步并不困難。他說,我其實是想到我舅舅家聊天,卻走到你家來了。

 

  李木蘭用一種甜甜的聲音哦了聲,這聲音有點像桂香當(dāng)年撒嬌時的聲音。在這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會有些把持不住,想起身走人,但身后好像有一個人用雙手摁住了他的肩。他說,木蘭,春天真好。李木蘭說,春天是好。他關(guān)心道,木蘭,天冷,你穿著睡衣睡褲,會感冒。李木蘭說,我不冷。他說,我今晚既然來了,那我要謝謝你,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她粲然一笑,你是個肯努力的人,我愿意幫你。他沒想到她把自己看得這么高,正要說謝謝,這句話還沒等他說出口,李木蘭又說,我和桂香是最好的朋友,我一直把桂香當(dāng)姐姐。她仰起臉蛋,當(dāng)年是桂香勸我離婚,說像我老公那樣的男人不值得我傷心。黃正更相信今夜是桂香引他來的,他內(nèi)心里似乎有一只貓弓起了身,目光里就流淌出火一樣的熱情。他說木蘭,你真是個好女人。木蘭溫柔地走上來,把自己投進他的懷抱。他有些緊張,全身繃得筆直。她溫柔地問,你怎么啦?他醒過神來,把她摟著,有些激動地說,木蘭,前段時間很奇怪,有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了你。李木蘭高興地把頭靠到他肩上,說,是嗎?其實我也夢見過你。

 

  六

 

  李木蘭結(jié)婚很早。前夫易剛是她初中同學(xué),一個很帥的小伙子。易剛不愛干農(nóng)活兒,母親心疼他,就讓他去城里學(xué)理發(fā)。三年后回來,頭發(fā)染成棗紅色,穿著白色西裝和白皮鞋,他的帥勁兒征服了李木蘭那顆純潔的心。易剛,你真帥,她愛戀地看著他說。易剛說,你也很漂亮。她羞得感覺自己臉都發(fā)燙了。過了幾天,易剛到她家,頭發(fā)的前面幾綹染成了金黃色,后面仍是棗紅色,還是白西裝白褲子,騎著摩托車。李木蘭看見他,驚喜道,是你?他風(fēng)度翩翩地一笑,說我準(zhǔn)備在縣城開家發(fā)廊,到時候你來我發(fā)廊做事吧?她搖頭,說我又不曉得理發(fā)。他答,學(xué)啊。再說,我也需要人幫我打理店子。她聽懂了,問他,真的嗎?易剛答,當(dāng)然是真的。他騎著紅亮亮的摩托車走后,母親見她癡情的模樣,說一看就是個不學(xué)好的東西。她說,媽,別這么說人家。

 

  那一年她十九歲,是一朵剛打開的荷花,或者更像一棵蓬蓬勃勃的向日葵。她去了易剛開的廣州發(fā)廊,學(xué)著給男士女士按摩頭部、肩膀,給小男孩剃光頭。在易剛的參謀下,把自己打扮得也很漂亮。一年后,兩人結(jié)了婚,婚后兩人過了幾年輕松快樂的日子。事情就出在她回家生養(yǎng)女兒的那段時間。懷孕七個月后,她挺著個大肚子回了家,接著女兒出生了,婆婆一聽兒媳婦生下的是個女孩,臉色就黯淡了。女兒半歲時,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讓她郁悶。為了證實這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人家虛構(gòu)的,有天晚上,她只身來到發(fā)廊,她有卷閘門鑰匙,她拉起卷閘門,里面的茶色鋁合金門卻扣上了。她敲門,叫道,易剛。易剛隔了一陣子,從臥室走出來,拉開門。她沖進去,臥室有扇小門,通向廚房,她沖進廚房,廚房有扇門,通向后面的院子。她走到院子里,院子是幾戶人家共有的,也有扇門,通向一條小巷。她趕前幾步,走進小巷,只見一個黑影正靠著一株梧桐樹穿衣褲。她走上去,一眼就認出這姑娘是發(fā)廊里的小萍。她給了小萍一耳光,罵道,騷貨,不要臉,勾引老子的男人。小萍被她一巴掌激怒了,反過來叫道,誰勾引你男人?是你老公勾引老子……

 

  這事以后,李木蘭不肯再與老公親近,他的手一挨到她,她就想起小萍的嘴臉,就惡心、反胃,堅決地把他推開。正當(dāng)時間這把利劍在慢慢地削掉她心里那根憎恨的刺時,又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這個女人是經(jīng)常來找她丈夫做頭發(fā)的,三十來歲,做皮革生意,有些錢,染了一頭金發(fā),乍看,還以為她是法國女郎——畫了藍色眼影,臉上涂了增白膏。誰也不會想到易剛會愛上這個大他幾歲的女人。這女人三天兩頭光臨發(fā)廊,讓易剛給她洗頭、吹頭,一雙媚眼在壁鏡里傳送秋波。一天,易剛低下頭打量她的發(fā)型時,她抬起手,把易剛的臉捧在手心上,溫柔地說,親愛的,你才是我見到的最帥的男人!

 

  有一天,李木蘭抱著女兒從街上回來時,隔壁做服裝生意的告訴她,她男人跟那個一頭金發(fā)的女人走了。她氣歪了臉,打丈夫的手機,手機關(guān)機。第二天,她再打手機,丈夫仍關(guān)機。她索性報了警。丈夫回話了,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等她回過神來,丈夫卻掛了機,怎么打都不接。她哭了,知道丈夫的心走了。她等了五個月,等來的一個電話是:我們離婚吧。李木蘭明白該來的總會來,這樣的男人也不值得她珍惜。她拼命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只回答了一個字:好。一個月后,兩人離了婚。

 

  黃正聽她說完,坦率地道,你前夫是個不道德的人,這種人沒有底線,你離開他是對的。她說,不離開他,我怎么會留意你?黃正笑了笑,答,那是。李木蘭嚴(yán)肅著臉說,你比我前夫好,你正直、坦誠。

 

  兩天后,李木蘭把五萬元送到黃正手上,說快去還錢和進木料吧。黃正和舅舅去了。路上,舅舅說,李木蘭人好,這幾年,她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村里沒一點閑言碎語。黃正笑了笑。舅舅盯黃正一眼說,你倆合適。黃正邊開車邊答,等黃忠考完大學(xué),我再談婚論嫁。舅舅點頭說,黃忠考大學(xué)是大事,不能影響他。黃正把車開到駝峰山的鄉(xiāng)街上,劉老板看見他倆,問錢帶來沒有,黃正答,當(dāng)然啊。黃正把放在包里的錢掏出來,劉老板吐口唾沫到手指上,數(shù)著錢。數(shù)畢,他說,沒錯。黃正開口了,劉老板,我們今天要進些木材,等我們把家具做好,銷出去,再付你錢,信得過我們嗎?劉老板猶豫了下,進多少?黃正說,一車,只要資金一回籠,就付你。劉老板伸了個懶腰,說,行。

 

  沉寂了半個月的家具廠,又開始熱鬧了,天天是電鋸鋸木頭、電刨刨木方和錘子釘釘?shù)穆曇?。一批歐式家具呈現(xiàn)雛形了。黃正不再想把家具放到人家的店里代賣,他跟舅舅商量,決定在街上開家家具銷售店,這樣也便于掌握第一手資料。他把站在電鋸前鋸板子的姨妹夫叫進辦公室,黃正心里有底,姨妹夫是個活泛人,嘴熱鬧,適合做生意。他盯著姨妹夫說,你去街上訪個門面,我們自己開個家具店,賣自己做的家具。

 

  幾天后,門面租好了,原先是家小書店,生意不好,把門面轉(zhuǎn)租給他們了。他們把門面簡單裝修了一下,為吸引大眾的眼球,將外墻漆成金色,把門框漆成大紅色,擺上歐式家具,不幾天就賣了幾套。縣城家具大市場的經(jīng)理也來了,這個經(jīng)理姓王,他看過家具后,一下子定了十套。黃正吸取教訓(xùn),讓王經(jīng)理先打百分之七十的定金到自己賬上。王經(jīng)理知道他們吃過虧,二話不說,將錢打到他們賬上,說你們放心做吧。

 

  家具廠像從前一樣,又得加班加點干了。李木蘭看見廠里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高興地說,真好,很踏實。黃正笑道,這要感謝你,不是你,我們這個廠就垮了。李木蘭笑著說,不會的。他答,怎么不會?你不知道一塊錢也可以難倒英雄漢嗎,不是你那五萬元救急,人就散了,李木蘭喜歡他這么說,卻謙遜道,不會的,你不會讓大家散。他說,你對我的信任,救了我們廠。李木蘭的臉微微一紅,說,別把我當(dāng)恩人,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的事情。黃正覺得這個女人品性好,有功卻不居功,黃正說,我以后要好好謝你。李木蘭希望這個以后快點來,用一雙熾熱的眼睛盯著他問,以后是什么時候?他答,等忙完這陣,等黃忠考上大學(xué)……他沒把話說完,正猶豫,李木蘭問他,然后呢?黃正笑了聲說,到時候我去你家提親。

 

  六月份,黃忠高考完畢,對父親說,爸,我總算解放了。李木蘭看著這個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對父親伸出手,爸,給我五十塊錢,今天同學(xué)們要吃飯、唱歌,要玩一通宵。他給了兒子五十元,兒子拿了錢,走了。李木蘭看著黃忠的背影說,年輕人就是好,再苦再累,一轉(zhuǎn)背就忘了。黃正說,我們?nèi)ベI些水果。兩人說笑著走進巧云水果店,他見代巧云看他和李木蘭的目光有些驚訝,愣了一下說,代老板好。他買了些蘋果、甜橙、香桃,還買了兩個哈密瓜。黃正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哈密瓜,他爺爺奶奶也愛吃。兩人拎著水果回到廠里,舅舅看見他,大聲說,看黃忠臉上的表情,考得還不錯。他笑著說,還有一個好消息,黃直昨晚打電話來,說他的一個科研項目,很受首長重視。舅舅說,你弟是為國家服務(wù)的科研人員。黃正為弟弟驕傲,他說,黃直去年升了大校。

 

  天黑后,大家吃過晚飯,各自回家了。室內(nèi)氣溫還很高,他把電扇拎到坪上,插上接線板,坐在月光下,看著天上的半顆月亮,心忽然到了亡妻身上。這段時間他太忙,竟沒想過桂香。他感覺奇怪,以前三天兩頭,桂香都會到他腦海里打個轉(zhuǎn)身,有時候是和著一只蝴蝶飛來,有時候又棲息在花上微笑。他看見蝴蝶或花朵,就會想起桂香??墒墙鼇恚粊砹?,好像她把他交給了李木蘭似的。他對著天空說,桂香,你兒子長成個英俊的小伙子了,你的在天之靈要保佑他啊。他看見一個女人走來,是代巧云。代巧云端著杯茶,看似是隨意走來的,叫了他一聲正哥,說,天好熱的。

 

  他不習(xí)慣單獨與女人相處,這么多年里,晚上他都是一個人,便答,今天是熱。代巧云嘀咕了句,超熱。邊左右望望,問,李木蘭呢?他答,她回家了。代巧云一笑,說,我以為李木蘭晚上也睡在廠里。黃正說,她晚上要管女兒的學(xué)習(xí)。他打量代巧云一眼,月光下,代巧云穿著薄薄的睡衣,睡衣垂在大腿中部,腳上一雙半高跟拖鞋,身姿婀娜。他聞到她身上有股異香,十分好聞。他無法說出這是什么香味,聞起來挺舒服。他問,小代你打的是什么香水這么好聞?代巧云咬下嘴唇,瞥他一眼道,我沒打香水。他不信,你真沒打香水?代巧云揚起臉,我又不要討好誰,干嗎打香水?他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問,你還這么年輕,怎么不再找個男人?代巧云說,你不也沒找嗎?你心里是不是有女人了?他不清楚她這話是什么意思,答,也不能說有。代巧云冷聲道,他們說你喜歡李木蘭。他好像沒對別人說過自己喜歡李木蘭,便問誰說的,代巧云不說是誰說的,卻問,你真喜歡李木蘭?她好土的。黃正聽出她話里含貶義,不悅道,她是土了點兒,但人好。

 

  有天,黃正和李木蘭經(jīng)過水果店,代巧云斜睨著他倆,嘲笑說,哎呀,游馬路呀,可惜街上灰重了點兒。他對李木蘭說,代巧云人不壞。李木蘭點點頭說,她是嫉妒我,女人的天性能感覺到敵意。黃正問,怎么會?她嫉妒你?李木蘭答,自從她見我和你好后,每次我從水果店前經(jīng)過,我都能感覺到她用刺我的目光盯著我。他笑,覺得李木蘭說話太夸張了,問那是什么目光,李木蘭說,刺得我脖子疼的目光。黃正覺得代巧云沒必要嫉妒她,說你可能感覺錯了。李木蘭回頭覷眼代巧云,說她在背后盯著我們呢。黃正回頭,沒見代巧云盯著他們,說,沒有啊。李木蘭答,那是她把目光移開了,剛才還盯著我們。

 

  七月份,高考分?jǐn)?shù)可以在網(wǎng)上查閱了,一查,兒子考了五百八十九分,過了重點線。兒子看完分?jǐn)?shù)后,提出他想學(xué)軍事,讀國防科技大學(xué)。一家人坐下來商量,誰也拗不過黃忠,黃忠說,我決定了,除了上國防科技大學(xué),我哪里都不去。黃正說,萬一國防科大沒錄取你呢?兒子堅決道,那我明年再考。兒子決心這么大,他身為父親也不好阻撓,便同意兒子填國防科大為第一志愿。八月份,國防科大的錄取通知書來了,那天兒子正在網(wǎng)上與同學(xué)聊天,郵局的人騎著摩托車飆來,站在門口大聲叫,黃忠在家嗎?兒子赤著上身走出門,郵遞員把錄取通知書交給他,郵遞員說,你是我今年送的第一份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

 

  黃正為兒子設(shè)了家宴,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了十幾桌。多年前,他為親弟弟也辦過好幾桌,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如今他為自己的兒子宴請鄰居、親戚、兒子的任課老師和兒子要好的同學(xué)。黃正感覺特別欣慰、快樂,不光是兒子考取了國防科技大學(xué),還為自己盡到了責(zé)任而愉悅。他對來賓說,我兒子有了自己的目標(biāo),再不用我操心了。他叔叔在國防科大讀的碩士,現(xiàn)在,他要向他叔叔學(xué)習(xí),讀了書為國家服務(wù)。他一杯一杯地敬酒,喝醉了。晚上醒來,兒子遞杯茶給他解酒,他說,忠兒,爸為你高興。房間里就他和兒子,他接著說,你考上大學(xué)可以奔自己的前程了,爸老了,害怕孤單……兒子聽懂了,說,爸,李姨人好,你們結(jié)婚吧,我不反對。他覺得兒子懂事。

 

  七

 

  他帶著三個木工、兩個泥工來到自己家,開始裝修房子,李木蘭也來了。兒子這是要結(jié)婚了,母親很高興,又是泡茶又是盛酒,與未來的兒媳婦一起做飯給木工和泥工吃。半個月下來,房里就改變了,墻白了地平了,門窗也換成了新的,母親喜不勝喜,對走來打量裝修的村里人說,是這么回事,我正兒要結(jié)婚了。十月金秋的一天下午,李木蘭的母親著一身藍衣服來了,母親很高興,留下未來的親家母吃飯,親自去村里稱了幾斤黃牛肉,還買來了蘋果和葡萄。未來的親家母吃著一粒粒甜葡萄,喜悅道,我今天來的目的是要黃正的生辰八字。我啊,準(zhǔn)備找張神仙擇個黃正與我女兒結(jié)婚的吉日。

 

  桂花村有個算命先生,姓張,六十多歲,以前是個農(nóng)民,九十年代,他兒子打架被別人打死了,這對他打擊很大,從此他變得神經(jīng)兮兮、稀里糊涂的。有一年,他離家出走了,大家都當(dāng)他死在外面了,就連他老婆和女兒也以為他死了。但幾年后,他回來了,回來時肩上挎著個臟兮兮的黑布袋,扛著個破白布幡,布幡上寫著四個字:看相算命。村里人驚訝得不能再驚訝了,因為除了這些,他頭發(fā)全白了,白得連一絲黑發(fā)也不剩。胡子也白了,長長的,垂在下巴上,很像那段時間電視連續(xù)劇里出現(xiàn)的老妖。老妖說他在湖北餓得暈死在路邊時,一個算命的老者救了他,于是他跟了那算命的老者。大家都相信他說的,立即對他尊敬起來,改口叫他張神仙。不久,便有人灰頭土臉地來找他算命,算自己的前程,算自己的婚姻大事等等。接著,有人建房,一臉虔誠地找他擇吉日;樓房封頂,也跑來找他擇時辰。這幾年,張神仙的名氣越發(fā)大了,發(fā)展到鄰縣的人都慕名來求他算。村里人買了車,也來找他畫符保平安。

 

  李木蘭的母親拎著在巧云水果店買的蘋果和香蕉,拿著女兒和黃正的生辰八字,跑來找張神仙算,看兩人八字合不合。張神仙看了兩人的八字,閉著眼睛掐指算了陣,忽然睜開眼睛說,他倆不合啊。李木蘭的母親十分迷信。她的小飯店開始生意不好,張神仙走進她的小飯店打量幾眼,讓她對著門供奉一尊關(guān)公像,說她這間店堂的妖氣太重了,要請關(guān)老爺來壓一壓。李木蘭的母親就去黃公廟請了尊關(guān)公像供在墻上,不久,飯店生意好起來了,每天都有幾桌人。她高興得要死,逢人便說她最敬重的人就是張神仙。李木蘭的母親聽張神仙這么說,啞了,緊張著老臉問,他倆真不合?張神仙開口道,男的八字硬,與屬鼠、屬兔的女人命里沖撞。李木蘭的母親臉都白了,李木蘭屬兔。她咨詢道,那應(yīng)該怎么做呢?張神仙不愿多話,擺擺手道,我都說了。李木蘭的母親待了很久,不知道要付多少錢,張神仙不望她,像驅(qū)趕蚊子一樣揮下手說,不要錢,你走吧。

 

  李木蘭的母親知道,張神仙算命,算到倒霉的人時就不收錢。她回家,把這事告訴了老伴,說他倆命里沖撞,要死人的。李木蘭的父親在村里是個出了名的犟老頭,村里,沒幾個人敢跟他較真,因為你跟他較真等于跟一頭公牛較勁,輸?shù)目隙ㄊ亲约?。李木蘭的父親聽完老伴所說,擔(dān)心道,這可不好啊。李木蘭笑盈盈地從外面回來,聽母親說完這事,感覺母親的表情十分天真可笑,說,媽,這你也信?母親灰著臉色道,命里的事,不信要吃虧的。李木蘭收斂起笑容說,我不信。母親尖聲道,張神仙與我家無冤無仇,他算過后,錢都不要,媽敢不信?李木蘭覺得母親太愚昧了,說,什么年代了,還信這些東西!

 

  父親是個悶罐子,很少開口說話,這會兒他粗著喉嚨說,我可不想你年輕輕的就死。李木蘭像是被父親的話戳了下,叫道,爸,我好好的,怎么扯到死上去了?父親黑著方臉說,他會克死你,懂嗎?李木蘭從不與父母爭執(zhí)的,這些年她寄住在娘家,女兒也是她和父母一起拉扯大的,她心里感激著父母親。這會兒,她覺得有必要表明態(tài)度,說,爸,我堅決不信。父親嚴(yán)肅著臉道,桂香年輕時不是好好的?被他克死了,不信行嗎?李木蘭見父母如此固執(zhí),尖聲道,無論你們怎么說,我都要嫁給他。父親吼道,爸不想你死在前頭。

 

  黃正見李木蘭鎖著眉頭,一問,李木蘭說了母親找張神仙算命的事。黃正笑了,說,那個姓張的,年前曾來廠里,想要搬一張一米八寬的大床去,白要,我要他付錢,他掉頭走了。李木蘭也想起了這事,說,難怪,他記著恨呢。黃正道,不要理他,我們結(jié)我們的婚。李木蘭溫情地答,好,誰也別想拆散我們。黃正想了想說,如果有必要,我去跟你父母解釋大床的事。舅舅邊脫臟兮兮的工作服,邊說,這事只能我去解釋,你們說,兩個老人不會相信。舅舅去了兩個時辰,回來,陰著面孔對李木蘭說,你爹媽說這門婚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辦。黃正驚訝地看著舅舅,心好像一口深井,沒著落。舅舅搖搖頭說,她爹是死腦筋,我說了半天,她爹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看見木蘭死在我前頭。黃正沒主意了,李木蘭憂傷地說,我爸沒文化,固執(zhí),認準(zhǔn)的事很難改過來。舅舅說,我來的路上想了想,黃正,木蘭爹是你岳父表弟,你跟你岳父說說,讓你岳父去找她爸說。黃正臉呈難色道,這事我怎么好開口?舅舅點支煙,說,我姐夫早就希望你重新成個家了,你讓他去說,他一定會去。

 

  黃正猶豫了半天,回到家,岳父岳母正吃晚飯,看見他,喊他一起吃,他說在廠里吃過了。岳母笑問,房子裝修得怎樣了?黃正有心事,答,只是簡單地裝修了下。岳母哦了聲,黃正不知怎么跟岳父岳母說這事,岳父給他倒杯酒,他喝了口,借著酒膽,提了口氣說,爸,木蘭的父母不同意我和木蘭結(jié)婚。岳父驚詫道,有這事?黃正紅著雙眼睛,說那個算命的張神仙記恨我,在中間作梗。他把張神仙想白要大床的事說給岳父岳母聽,岳父覺得張神仙不像話,說,豈有此理。這事,我跟我表弟說說。

 

  與岳父岳母說了許多話后,夜已深了。黃正走進自己與桂香居住過的臥室,自從他和舅舅辦了家具廠,他就很少在這間臥室睡覺了。這張席夢思床讓他傷感,床上罩著塑料布擋灰,他把塑料布掀開,躺下。墻上有幾個鏡框,框著他與桂香的照片。他看著鏡框里的妻子,總覺得妻子并非短命相,年輕時候的妻子圓額頭、大眼睛、鼻梁端正,照相時并沒涂口紅,嘴唇也紅嘟嘟的,怎么就只活了三十幾歲呢?他茫然地盯著照片上的妻子,心里嘀咕:你兒子考上了國防科大,多高興的事啊。他希望能在這張床上夢見妻子,這也是他來睡覺的目的。他還真夢見了妻子,還夢見他和桂香在山林里坐著,桂香小鳥依人地偎在他身上,問,黃正,我們會白頭到老嗎?他答,當(dāng)然會的。桂香就把他抱得緊緊地說,我真怕我會失去你。他答,不會,我好好的你好好的,怎么會失去我?這話說畢,李木蘭忽然出現(xiàn)在桂香的身旁,陰著一張俊俏的臉蛋。他一驚,醒了,天早已大亮了。他起床,洗臉、漱口,瞅著明媚的陽光,那些陽光如水一樣灑在樹木上,有些晃眼。岳母說,你爸找木蘭她爸說去了。坪上有把靠椅,他坐到椅子上,秋陽舔著他的臉蛋,像溫開水,舒服極了。他打量天空,藍天白云的,其中有朵白云非常白,白得讓他喜愛。這才是真正的白云啊,他自語。岳母端碗面給他,他吃完面,點上支煙,抽著。不一會兒,岳父回來,垂著腦袋。他一看岳父這模樣就明白岳父遭遇了難題,果然,岳父坐下,說,這事我?guī)筒涣四恪?/p>

 

  岳母見老伴陰著臉,忙問怎么回事。岳父沒好氣色地說,你女婿命硬,與屬鼠和屬兔的女人命里相克。桂香生于一九七二年,這一年是鼠年,岳父一定這樣想了,不然臉色也不會如此難看。岳母聽懂了,瞅眼老伴,又看眼女婿,問道,真有這事?岳父粗聲說,張神仙是這么說的,木蘭爸不想木蘭像桂香一樣死在他前面。這話從岳父嘴里說出來,格外凝重,有怪罪的意思。黃正一時語塞,臉掛不住了,說,爸,這話您也信?岳父回答,我、我老伴,還有桂香的兩個妹妹,沒得肝癌,偏偏就桂香得了,不信不行啊。

 

  黃正不想辯解,迷信這東西能毀人,他想。黃正沉默著直起身,感覺陽光正同情地舔舐著自己迷茫、惆悵的臉蛋。他回到家具廠,舅舅見他臉色沉郁,問他,他向舅舅說了這事。舅舅淡淡一笑說,我姐姐姐夫只怕都怪我了。黃正沒答,舅舅喝口茶,說,我看解鈴還須系鈴人,現(xiàn)在這事,你得去找張神仙,讓他把木蘭爹媽腦子里的顧慮消除掉。黃正很惱火,想自己的婚事競栽在張神仙手上,這等于是在陰溝里翻船,早知如此,就不該藐視張神仙。他問,舅舅,得罪的人還能挽回嗎?張神仙視自己乃一方神圣,連鎮(zhèn)長家有事都找他掐日子,而我們卻向張神仙伸手要床錢,張神仙還有不報復(fù)我的?舅舅果斷地拍拍他的肩膀,這事好辦,我們趕緊做張大床,你送大床過去,向他認個錯,不就解決了?

 

  兩人當(dāng)即下料,連夜趕做了一張一米八寬的大床。第二天黃正又讓油漆工刮灰和拿砂紙打磨,又隔一天便上漆。忙了幾天,黃正把大床搬上車,親自把大床送往張神仙家。村里人都曉得這事了,大家都看著他,捂嘴笑,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命硬克妻之人。他硬著頭皮,把大床送到張神仙家。

 

  一輛黑亮亮的廣州本田停在坪上,張神仙正給一個縣城趕來的男人算開工的日子。黃正待那人留下紅包走后,看著張神仙說,張神仙,床鋪給您送來了。張神仙認出了黃正,卻裝不認識道,床鋪?我又沒要床鋪。黃正笑笑,說是您年前在我廠里定的那張床。張神仙黑著一張臉問,多少錢?黃正答,不要錢。張神仙冷笑道,不要錢的床我不敢睡,我怕村里人說我張神仙貪便宜。黃正曉得張神仙是回擊他,便說,真的是送您的。張神仙道,謝了,錢我一定要付。黃正見張神仙掏錢,轉(zhuǎn)身便走,邊說,廠里還有很多事,我告辭了。張神仙甩一句話到他背上,我讓女兒明天送錢給你。黃正感覺這句話冷得像一塊冰,砸在他背上有一抹寒意。

 

  次日一早,張神仙的女兒著一身紅衣服,扭著身子來了。黃正說,真的不要錢。張神仙的女兒說,這怎么行,我們不能白要你的床啊。她放下五百元錢,又扭著身子走了。黃正見張神仙的女兒在巧云水果店前買水果,他追過去,要把錢退給她。張神仙的女兒不接錢,反而說,我爸說了,你命硬,他可不敢害人。黃正怔住了,難道他真的命硬克妻?張神仙的女兒拎著蘋果走了。代巧云見他發(fā)呆,關(guān)心道,你的事,我聽說了。他猛地盯著代巧云,盯得她臉上泛起了紅潮。他一肚子委屈,問,你也信?她抿嘴一笑,答,我才不信呢。他說,你屬相是什么?代巧云一愣,你怎么想起問我這個,我屬龍。

 

  黃正沒在水果店前站多久,折回廠,快中午時,李木蘭來了。李木蘭說,我爸媽不讓我來你廠里做飯了,你另請一個吧。黃正感覺這個世界令他陌生了,好好的生活,突然一團糟了,似乎他成了傳說中的掃帚星,都想躲著他。他冷冷地問,你也向你爸媽投降了?李木蘭說,我怎么會投降,只是我怕我爸媽來鬧,給你添堵。他生氣地打了墻壁一拳,說,二十一世紀(jì)了,都曉得這個世界沒有鬼,可我們還被封建迷信的東西牽著走,悲哀啊。李木蘭讓他放心,她說,我聽你的,你說咋辦?他其實想了幾晚,他可以和李木蘭私奔,去東莞家具廠,在那里生活幾年再回來。可是母親呢,他答應(yīng)了弟弟照顧母親的,雖然母親還不需要他干這干那,可是隔三岔五回家打個轉(zhuǎn)身,母親也高興啊。而且木蘭還有個女兒,讓她拋下女兒不管,也說不過去。他說,目前還沒走到絕路上。

 

  這話剛說完,就見一輛摩托車駛來,李木蘭的父親跨下摩托車,氣呼呼地沖進來,拽著李木蘭的胳膊,大聲道,不要臉的東西,回家去。說著,就蠻橫地把女兒往門外拖。李木蘭想掙脫,但她父親的力氣很大,像頭瘋牛樣地拖著她往前走,她沒法停住腳步。黃正很想上去阻攔,可那是她父親啊,對著干,只會更糟!他忍下沖到腦門的火氣,眼睜睜地看著李木蘭的父親拽著李木蘭,罵罵咧咧地走出去。

 

  八

 

  這事就這么不死不活地拖著,既然村里傳聞他克妻,李木蘭的父母又出面阻擋,他也不好厚著臉皮去李木蘭家。兩家之間仿佛不是幾里路,而是隔著千山萬水,他都不知道怎么邁過去。舅舅見他不痛快,安慰他說,算了,既然她父母那么怕你克他們的女兒,你就放棄算了。舅舅見他不語,又說,你不要再在這事上堅持,我不是說你,萬一——我只是說萬一你娶了木蘭,而木蘭幾年后真的遇上不測,應(yīng)驗了張神經(jīng)的話——舅舅故意把張神仙貶為張神經(jīng),那到時候你就真不好辦了。黃正望著舅舅,問,你也相信那個神經(jīng)的話?舅舅說,我信個屁,可是李木蘭的爹媽都是木腦袋,他們信,你有什么辦法!黃正覺得這個世界突然變得陌生和不可理喻了,好像有無數(shù)條溝壑橫亙在人與人之間似的。

 

  過年邊上,弟弟從大西北回來了,帶著講一口普通話的老婆。弟弟聽說這事后,笑著說,這太荒唐了。弟弟出息了,一身軍裝,肩章上有四顆星,大校;弟媳是少校。他把為自己結(jié)婚準(zhǔn)備的新房讓給弟弟弟媳住,自己睡樓上的客房。弟弟是為國家服務(wù)的軍事科研人員,臉色紅潤,步伐矯健,說話聲音洪亮。來了很多人,鄰居、弟弟初中高中的同學(xué),他們今天拉弟弟去這家玩,明天拉弟弟去那個同學(xué)家吃飯,都是車接車送。黃正深感人有身份是多么珍貴啊!一天,一輛黑亮亮的奧迪A6把弟弟弟媳送回來,弟弟坐在沙發(fā)上打酒嗝。黃正笑笑,弟弟對弟媳說,我哥哥為了我,犧牲了自己。

 

  弟媳是北方人,部隊子女。弟媳點下頭說,哥,黃直經(jīng)常跟我說你,說當(dāng)年要不是你去學(xué)校幫他補習(xí)數(shù)學(xué),他不可能考取大學(xué)。黃正聽了這話高興,說道,當(dāng)年我數(shù)學(xué)特別好,高考數(shù)學(xué)幾乎是滿分。弟弟說,我數(shù)學(xué)的提高,完全依賴我哥輔導(dǎo)。弟媳說,哥,你培養(yǎng)了兩個大學(xué)生。她說的另一個是黃忠。黃忠兩邊住,這邊住兩天,爺爺奶奶那邊住兩天,今天他回那邊住了。弟弟說,黃忠大學(xué)畢業(yè)后,讓他繼續(xù)深造,將來讓他來我們科研部門工作。弟弟所在的科研部門方圓幾十公里都是軍事禁區(qū),足見那部門的重要性。弟弟滿腦子是國家、科學(xué)技術(shù)和科研成果,想的是未來的戰(zhàn)爭。黃正心里沒裝這些偉大的事情,他面臨的是自己的婚姻和母親的身體。

 

  母親近來常說肚子痛,按著肚子。他懷疑母親有膽結(jié)石,勸母親去縣人民醫(yī)院檢查。母親說,等過了年,再去檢查身體。過年中的一天,李老伯著一身新棉襖來了,喝豆子芝麻姜鹽茶時對黃正說,你媽經(jīng)常肚子痛,你帶她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他這才留意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比以前消瘦了。他知道李老伯一直關(guān)心母親,而母親卻一直拒絕李老伯,但母親有時候又對李老伯好,比如留李老伯吃飯,或讓他送李老伯幾瓶酒,感謝李老伯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幫她干重活。多年前,母親對黃正說,媽這輩子不會再嫁人。母親做到了,但他卻很擔(dān)心母親,母親越來越力不從心了,身邊沒人照顧,怎么行?那天,李老伯走后,他問母親,媽,弟弟在西北工作,我雖然在您身邊,卻忙,您是不是考慮找個老伴?母親笑了笑,嫌媽拖累你了?黃正說,是我覺得您太孤單了。母親說,媽要找老伴,也不會等到今天,媽這輩子一個人過慣了,不需要伴。你與木蘭的事,再努把力吧。

 

  初五這天晚上,黃正拎了兩瓶水井坊、兩條芙蓉王煙,還有水果,來到李木蘭父母家。李木蘭的父母不讓他進門,李母說,小黃,你的好意我們領(lǐng)了,不要再纏著我木蘭,我們不同意的。李木蘭和她女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李木蘭起身,走到門前時,被她父親撥開了。黃正說,我媽讓我來看你們。李母說,謝謝,你回去吧。黃正堅持道,我和木蘭的感情是真的,我們會相互溫暖一輩子。李父立即打斷他道,木蘭快結(jié)婚了,村里的黃師傅給木蘭介紹了個對象,是七里鄉(xiāng)街上開肉店的。李木蘭在房里說,我不同意。李父吼道,這由不得你的!又掉頭對黃正說,我和她媽都滿意,你走吧。

 

  黃正聽李父這么說,心亂如麻。母親見他手中的禮物沒送出去,奇怪道,你沒去?黃正把李父李母說的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說,那就算了,別勉強人家。他坐到門邊,看著門外的田野發(fā)呆。過完年,弟弟弟媳走了,又過幾天,兒子去了學(xué)校。黃正也要回家具廠了,母親見家里冷清了,有些傷感道,正兒,你娶個女人回家和媽做伴吧。他想起李木蘭的父母那個態(tài)度,心就悵然,答,媽,這事您別催我。母親說,媽不催,但你要把媽的話放在心上。他點下頭,想是該娶個老婆回家替自己照料母親。他走在村路上,想著母親的話,腦袋里忽然出現(xiàn)了代巧云,想代巧云也是個好女人。他這么一想,心就轉(zhuǎn)到代巧云身上了。那天他走進家具廠,與幾位木工和舅舅說了些話,就去了巧云水果店。代巧云著一件綠呢子衣,內(nèi)里一件白高領(lǐng)毛衣,一條黑緊身褲。天還很冷,她穿得似有些單薄。她看見他,先笑,笑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的牙齒很白,他好像是第一次才留意到。黃正說,你有一口好牙齒。代巧云臉一紅,裝嗔道,未必你的牙齒不好?他答,我的牙齒沒你的好看。

 

  他挑選水果時,她指著哈密瓜說,這次我進的哈密瓜是新疆產(chǎn)的,不是瀏陽的,你買一個試試。他買了個哈密瓜。他選提子時,她說,這種提子不甜,建議你不要買。他說,那我不買。她笑,笑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你真聽話。他答,我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她咦了聲,表示好感地說,那要表揚。這話有點不由自主,有點像稱贊小孩。她說話的聲音好聽。她身材勻稱,胸部挺挺的,她還沒生養(yǎng)過孩子。他這么一想,心動了動,再次打量她,她的臉比李木蘭的白一些,嘴唇顏色也紅一些。此外,她的眼皮描了眼影,目光就略含嫵媚。黃正捧她說,你比以前漂亮些了。她答,那是我畫了妝。說畢,羞澀地一笑。那天下午和整個晚上,這張笑臉就在他腦海里發(fā)酵,變甜美了。他靠在窗前,天上有些星星,不亮,要仔細盯著才能發(fā)現(xiàn)。他自語地說,如果我今晚夢見代巧云,那就意味著我可以跟她好。他睡覺,什么也沒夢見,早晨醒來,他聽著鳥鳴,心想新的一天開始了。

 

  廠里一開工,他就投入到進料、做家具的工作中。東莞家具廠的老板在長沙市井灣子家具市場弄了個家具店,給他發(fā)來一些家具圖紙和訂單,還把定金打到他賬上,讓他做一些床、床頭柜、梳妝臺和沙發(fā),都要求是實木的,做好后,他叫人來拉貨,拉到長沙去油漆。五月份,他們做好了一批家具,東莞老板來了,乘一輛黑色的廣州本田,穿一身深灰色皮爾·卡丹西服,一雙锃亮的皮鞋一落到地上,就笑著招呼黃正,黃老板,別來無恙啊。黃正知道東莞老板是個爽快人,忙引他觀看已做好的家具。東莞老板是木匠出身,很內(nèi)行,他摸摸家具說,行,去銀行,把余款打給你。

 

  東莞老板在他廠里吃的晚飯,晚飯時舅舅親自下廚,舅舅炒得一手好菜,炒了好幾個下酒菜,三個人敞開肚子吃著,喝了很多酒。八點多鐘,東莞老板往廣州本田的后椅上一躺,司機就開著車向長沙馳去。廠里就剩了他和舅舅,黃正高興道,舅舅,今年我們不用愁業(yè)務(wù)了。舅舅是個把信譽看得比命還重要的人,舅舅說我們更要把質(zhì)量搞上去,質(zhì)量第一。黃正感覺自己這些年和舅舅一起打拼,無形中學(xué)了舅舅身上的很多好品德,笑道,舅舅說得對。十點多鐘,舅舅接了舅媽的電話,回家了。他感覺心悶,便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面。五月的夜空一派深藍,一輪新月懸在半空,小街上燈光昏暗,少有人走動。他有點頭重腳輕,腦袋也暈,一抬頭,看見了妻子。他很驚訝,妻子比死前精神些,臉色也好看些,著一身黃色西裝,妻子從沒穿過這種顏色的衣服。他正迷惑,妻子問,怎么啦你?他答,我好好的。妻子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氣,說你喝多了,我給你倒杯茶解酒,進來。他跟著妻子走進一間窄窄的房間,房間里有張床,鋪著白地紅玫瑰花床單,他嗅到一股好聞的味兒,感覺是從玫瑰花上涌來的。他問,你買了新床單?他沒聽見回答,一躺到床上,人就騰云駕霧了。

 

  翌日醒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代巧云,代巧云說,你醒了?他奇怪,意識里搜索了一番,竟找不到答案,問這是哪里,代巧云笑,說你昨晚喝醉了,一進來就睡下了。他疑惑極了,問她,我沒做什么不對的事吧?代巧云搖頭,說你能做什么啊,醉成那樣。他起身,不記得自己怎么睡到了代巧云的床上,一回頭,床單上的紅玫瑰讓他隱約想起了什么。他說,昨晚我跟東莞老板喝了很多酒,人迷糊了。代巧云說,你說了很多夢話。他問,我說了些什么?她臉紅了,你在夢里叫我桂香。他拍拍腦門,說我昨晚是看見了桂香,很奇怪我怎么把你當(dāng)桂香了?代巧云問,你難道能看見桂香?他答,我有時候會有這種幻覺。代巧云盯著他,隔了幾秒鐘,說你們很相愛吧?他點點頭,很相愛。

 

  舅舅告訴他,早晨他來廠里時,廠門大敞,競沒一個人。他聽畢,把昨晚的事跟舅舅說了。舅舅連連說,代巧云不錯,代巧云不錯。黃正望著舅舅,舅舅說,代巧云身體好,能干,長相也不比木蘭差。他回憶起昨夜代巧云泡茶,把茶杯端給他喝的情景,隱約憶起代巧云還用嘴吹著滾熱的開水。這個細節(jié)讓他心一暖,他說,我對她印象挺好的。

 

  這以后,他就常去巧云水果店里坐,代巧云削蘋果給他吃,或剝甜橙給他吃。有時候,他也會幫代巧云干點兒活,比如把水果抹干凈,放到水果攤上,但他再沒在代巧云的床上睡過。代巧云微笑著送他出門,第二天他再來,她會讓他先洗手,然后削一個蘋果給他。他吃著蘋果,看著身材窈窕的代巧云,還看著走來買水果的顧客。到了八月份,母親不得不住院開刀了,母親一直在吃中藥,想用中藥打下膽結(jié)石,但石頭太大,打不下來,母親在他勸說下,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

 

  那段時間黃正很忙,東莞家具廠發(fā)來的美式家具圖紙——這種式樣大氣、顏色莊重的家具,很受長沙一些擁有大宅的市民歡迎,因而有的大床或沙發(fā)還只是剛剛運到家具店,就被買走了。東莞老板要求他擴大生產(chǎn)。他又招了幾名木工,把紅旗織布廠另一個廢棄的車間租下來,安上電鋸、電刨,就開始了生產(chǎn)。縣里這邊,家具大市場的老板也要他做的美式家具,因為住別墅的人喜歡寬大的沙發(fā)和茶幾,還喜歡大床。姨妹夫開在街上的家具店,生意也好,鎮(zhèn)上的一些有錢人,建了別墅,房間多,家具就要得多。有的老板還親自跑到廠里,找他或舅舅砍價。他忙不贏。母親膽結(jié)石手術(shù),他只在縣醫(yī)院陪了一天,第二天就被舅舅叫了回來。代巧云看見他,問他母親怎么樣了,他心里一熱,說,媽手術(shù)很成功,縣醫(yī)院有陪護,我請了個陪護照顧我媽。代巧云的目光里有批評,說那怎么行?他問,我是男的,怎么好意思給我媽擦澡?代巧云說,你真封建。他有些尷尬,說是我媽封建,不要我做。代巧云胸一挺說,那我去幫你照顧你媽吧。他聽她這么說,很感動,說那怎么好麻煩你啊?代巧云坦然道,不麻煩,誰叫我喜歡你呢。他問,不會吧?你真喜歡我?她瞟他一眼,不正面回答,說道,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她把水果店的門一鎖,對他一笑,走了。

 

  那天他一直忙到傍晚才開著舅舅的捷達奔到醫(yī)院。代巧云正坐在病床前,端著飯喂母親吃。母親靠坐在床上,表情平緩、慈祥,吃著代巧云喂的飯菜。他說,我來。代巧云答,不用。母親一笑,他疲憊地坐下,母親用一只手拍拍他的手。代巧云轉(zhuǎn)頭問他,你吃飯了嗎?他答,還沒吃。代巧云說,我去食堂給你打飯。她起身去了。母親看著他說,小代是個好妹子。母親問,小代爹媽同意嗎?他回答,媽,還沒發(fā)展到那一步呢。母親說,媽看她面善,侍候媽很用心。他看眼門外,答,現(xiàn)在廠里事情多,忙不過來。母親說,再忙也要結(jié)婚啊,錯過了會后悔的。

 

  代巧云打了飯走來。他問,你吃了嗎?代巧云答,吃了。他便吃代巧云打來的飯菜。代巧云拿著臉盆去盥洗間打來一盆水,把母親的洗臉毛巾放人臉盆,搓了搓,擰干,給母親擦臉,又給母親抹手。母親說,可以了可以了,你辛苦了。代巧云說,我沒事。代巧云替母親拭干凈手,這才端起臉盆去盥洗室。母親用慈愛的目光掃眼兒子,說,媽看出來了,她喜歡你。他聽母親這么說,笑笑,回頭看眼代巧云,代巧云抿嘴笑著,走進來放下臉盆。母親抓起她的手,眼睛里含著笑說,媽希望你們能早日走到一起。代巧云臉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黃正見母親如此中意代巧云,忙答,會的。

 

  九點多鐘,病人要休息了,探視的人一一離開,代巧云把陪護打發(fā)走了,她留下來陪黃母。她送他出門,他站住,說了聲謝謝你。她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故意問,一家人?她臉微微紅了下,走道上的燈光盡管不亮,他還是感覺到了她的臉紅,就說,我這幾天忙著趕工,你幫我照顧一下媽。他故意沒用“我媽”。代巧云聰明,回答他,我會照顧好媽的。他覺得她是真聰明,而且反應(yīng)快,能迅速與他同步。他走前兩步,又停下,回頭看她,她也望著他,兩雙目光對到了一起,似乎有火花迸濺。

 

  這天中午,他和舅舅坐在樹蔭下喝酒,桌上一瓶德山大曲、幾碗菜和一碟花生米,天色很藍,幾朵白云緩緩在藍天上移動。他心情很好,近來家具廠進入良性循環(huán),要貨的訂單不斷發(fā)來,就連姨妹夫開在街上的家具店,也不停地打電話要貨。舅舅喝口酒,說我估算今年我們能賺三十萬。他說,這應(yīng)該是云開霧散了。舅舅說,為生意蒸蒸日上,干了。他端起酒杯與舅舅的酒杯碰了下,飲了口酒說,我還真相信天道酬勤這句話。

 

  這時,李木蘭著一身藍秋衫來了,臉色憔悴,目光幽暗。那么恬靜、溫柔和善良的一個女人,咋變成這副模樣了?他暗暗吃驚,問,怎么了你?李木蘭一臉傷心,瞅眼舅舅,舅舅見李木蘭神色緊張,有話要對黃正說,起身走開了。李木蘭說,黃正,我們私逃吧。黃正怔怔地看著她,一時不知如何答。她不等黃正開口,接著道,我爸要我嫁給那個賣豬肉的,賣豬肉的送了五萬元禮金給我爸。他望眼四周,四周只有樹蔭和靜靜的陽光,他瞥眼藍天,說婚姻是大事,沒有父母的祝??峙虏缓?,你要冷靜。李木蘭問,我媽說水果店的小代,生意都不做了,在縣醫(yī)院伺候你媽,有這事吧?他見她目光里含有嫉妒,承認道,有這事,巧云見我忙得抽不開身,就主動替我照顧我母親,我很感謝她。李木蘭道,都巧云了,發(fā)展得真快呀。他懂她這話的意思,考慮了下說,我不想掩飾,木蘭,我媽年齡大了,身體大不如以前,我是長子,不可能不管。廠里忙,我就想找個老婆替我盡孝。李木蘭刺他道,別說得這么好聽,恐怕不只是找個盡孝的吧?他沒反駁,說,木蘭,你爸媽怕我克你,所以……李木蘭臉色凄然地嘀咕了句,別說了,我沒這個福分是吧?黃正答,都是命中注定的。李木蘭仰起臉,一聲冷笑,說,我祝福你們。說完,轉(zhuǎn)身,大步走去。

 

  九

 

  這一年忙出了效益,到過年時一算,黃正分了近二十萬利潤,把所有的外債還清后,還余下八萬元。他買了輛白色的捷達,母親歡喜地大聲道,現(xiàn)在我們家有車了。母親珍愛地摸著車身,又道,正兒,過年大家都閑,你們把婚事辦了吧。他答,我聽媽的。這段時間,代巧云經(jīng)常來他家,幫母親準(zhǔn)備過年貨,熏臘肉、臘魚、臘雞;炒花生、瓜子、黃豆;做糍粑、甜酒等,一切都是為了把年過好。代巧云就在一旁,聽他們母子對完話,笑得很羞怯。他對她眨下眼睛,巧云,你也聽見了,媽下懿旨了。她說,你定吧。

 

  那天晚上,代巧云第一次沒回家,當(dāng)母親睡下后,她隨他走進房間,他打開窗戶,讓外面的新鮮空氣涌進來。黃正說,這間房,原是準(zhǔn)備與李木蘭結(jié)婚的。代巧云說,知道。他記得他沒跟她提及過,問,我跟你說過?她答,媽跟我說過。他說,媽是真喜歡你。她答,我也喜歡媽。兩人目光一交流,仿佛通了電似的,激情就沸騰起來。他說,巧云。她嗯了聲,他深情地把她摟到懷里。他說,我是個認真的男人,既然你對我媽這么孝順,那我也會對你好的。她嬌柔地答,我知道,你有責(zé)任心,不是那種只圖自己享樂的男人。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兩顆心于依偎中跳到了一起。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代巧云之間沒了別的女人。

 

  次日上午,舅舅打他手機說,段老板被抓回來了,劉民警讓我們?nèi)ヅ沙鏊K_著新捷達去了,舅舅已在派出所了,謝廠長一早也來了,劉民警對他們說,段老板帶著一家人攜款逃到云南楚雄,用假身份證登記,在那里開了個小飯店。但他賭性不改,又開始聚賭,前段時間被當(dāng)?shù)毓沧チ?。那邊的公安覺得他像我們掛在網(wǎng)上的在逃犯,便與我們聯(lián)系,我一看他們發(fā)來的照片,就和范民警去把他押了回來。

 

  他們見到了段老板,這個人已無半點當(dāng)年在家具大市場那種氣宇軒昂的做派了,像只邋遢的大老鼠,估計是東躲西藏的生活把他演變成了只大老鼠。黃正略感詫異,說真是相由心生。他們離開派出所時,黃正對舅舅說,錢是肯定要不回來了,這個段老板,放著光明正大的日子不過,偏要過這種非人非鼠的生活,我真不知他的腦子是怎么想的。舅舅答,他沒有腦子,他的腦髓只有老鼠的腦髓那么多。黃正邊開車邊說,他害得我們差點破產(chǎn)。他說畢,腦海里突然跳出李木蘭,感嘆道,要不是李木蘭拿出五萬元存款救急,真不知我們能不能闖過那道難關(guān)。舅舅點頭,說李木蘭是個好女人。他一腳把汽車剎在路邊,側(cè)頭望著舅舅說,舅舅,我準(zhǔn)備跟代巧云結(jié)婚。舅舅說,那我有喜酒喝了。

 

  結(jié)婚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村里人送來了眾多桌椅,從家里一直擺到路上,擺了二十桌,一支專門做紅白喜事的隊伍,在他家忙進忙出。來了很多人,吃流水席,一桌人吃完,另一撥人又坐下,又開席;這一撥人吃完,收拾完碗筷,又把菜擺上桌,新一撥人坐到桌邊吃起來。下午四點鐘,中午這餐喜酒才吃完。清理完桌椅碗筷,就是晚上了。一些朋友還留在家里鬧洞房,把他的眼睛蒙著,讓他摸新娘,摸不中就喝酒。舅舅、姨妹子、姨妹夫都在,還有廠里的其他弟兄。鬧到半夜,黃正被灌得大醉,大家才散去。新娘對新郎說,我給你倒杯茶解酒。她倒茶時,他卻沉人了夢鄉(xiāng)。

 

  早晨醒來,新娘已不在床上,他聽見新娘在跟母親說話。他起床,母親看著他笑。代巧云走過來說,去漱口洗臉吧。他望眼代巧云,她顯得很漂亮,一雙眼睛蓄滿春水似的。他走進廚房漱口。她替他舀熱水洗臉時,他說,你現(xiàn)在是我老婆了。她嗔道,妻子。他笑答,廠長夫人。她答,叫我賤內(nèi)。說畢,做了個鬼臉,他嘿嘿笑道,賤內(nèi)只能背后叫。她撒嬌道,我就要你當(dāng)著別人叫我賤內(nèi)。他說,好的,到時候你別怪我。她說,不怪,我就是你的賤內(nèi)。面是她煮的,煎了個金黃的荷包蛋擱在面上。他吃著,很高興。

 

  太陽出來了,柔媚得不行,一抹陽光十分迷人地投在坪上,坪前的竹林在微風(fēng)中輕搖,晃著迷人的綠光。他盯著竹林,想到了桂香,自然也想到了李木蘭。黃正說沒想到我倆成了夫妻。代巧云笑,說你要對我好。他答,這個自然。代巧云正吃薯片,昂起頭,將咬著的薯片送到他嘴前,示意他咬,也不避諱婆婆。兩人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他輕輕一用力,薯片發(fā)出輕巧的斷裂聲,兩人的臉才分開。母親臉漲得通紅,這種在她心里只能是背著人的游戲,兒子和兒媳婦競當(dāng)著她的面嬉戲。她轉(zhuǎn)身走開了。代巧云輕輕一笑,小聲問,媽不會生氣吧?他答,怎么會。陽光這么好,村里很安靜,這些年他沒閑下來過,便說,我們出去走走。她答,好啊。

 

  兩人走出門,牽著手,沿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上了山坡。這里一片枯草,春天還沒蘇醒,陽光撫慰著這片叢林、草地,似乎在催生。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瞧見一棟棟農(nóng)舍,還有鋪在田野之間的小道,彎彎繞繞的。這個季節(jié)還沒開始春耕,農(nóng)民還在過年,鄉(xiāng)下一般要過完元宵節(jié)才算過完年了。他說,我們在這里坐坐吧。兩人選塊草地坐下,偎在一起。這樣的天氣,坐在初春的陽光下,沐浴著陽光,就有一種舒坦的感覺。代巧云撒嬌地把頭靠到他肩上,望著天說,多藍的天啊。天色藍得迷人,幾縷白云在藍天上移動。他說,我一看到藍天白云,就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美好的東西,這給了我們希望。

 

  兩人在山坡上曬著太陽,享受著藍天,直到接近中午才回家。母親在廚房準(zhǔn)備飯菜,代巧云走進廚房,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母親走出來問,你們?nèi)ツ睦锪?他答,我和巧云到山坡上走了走。母親笑,說山上有什么好走的?他說,山林是天然氧吧。代巧云炒菜時,母親在一旁嘮叨,母親說,小代,快生一個孩子吧。代巧云答,媽,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母親笑道,你們要努力,你們都還年輕。黃正怕代巧云有負擔(dān),說,媽,您別操心這些事。母親答,媽還沒老到動不了,還可以幫你們帶孩子。

 

  第二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黃正覺得這樣的天氣待在家里有點浪費,便對巧云說,我們開車到湘江邊上去。他拿了舊床單,她拿了花生、瓜子和紅薯片,放到車上,兩人上車,朝著湘江邊奔去。他把車開到堅固的河堤上,朝前開了半個小時,在一處空曠的堤邊停下。兩人拿了床單、食品,走下河堤,河堤下凈是枯倒的蘆葦,此刻還沒漲春水,江面不寬。他把床單鋪在枯倒的蘆葦上,兩人坐下,感受著這個世界的寂靜。蘆葦里有鳥飛來飛去,一種很漂亮的小鳥,他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他看眼飛鳥,說我感覺我們像到了遠離人煙的地方。她答,這里真好。蘆葦有一種芬芳,不是花草的馥郁,而是另外一種植物的香味。她剝了?;ㄉ?,放到他嘴里,他吃了,花生的香氣溢滿口腔。她畫了點妝,臉就光潤、潔凈,在陽光下別提有多美。他在她臉上親了口。她說,花生的味道真香。他剝一?;ㄉ卜诺剿炖?,她嚼著說,你真好。香氣溢出嘴,飄到他臉上。他望眼四周,只有他倆,他躺下,說真想就這樣活一輩子。她答,我也真愿意這樣活一輩子。他說,上天讓我們走到了一起。他扭頭望著她,她答,假如你跟李木蘭結(jié)婚,今天坐在你身邊的就是她。他想起李木蘭,臉上淡淡地掠過一絲陰云,說別提她了。她嬌柔地撫摸著他的臉,答,好,不提。

 

  他們在湘江邊上坐了很久,河風(fēng)輕柔地撫摸著他倆,雖然還是農(nóng)歷正月,但溫暖、迷人的陽光使勁地親吻他們,讓兩人感覺舒服極了。有一陣子,兩人就那么躺在蘆葦上,享受著陽光愛撫。他舒展開四肢說,桂香死后,我背著一身債務(wù),這還真是第一次放松下來。她說,真是無債一身輕啊。他瞧著藍天答,是啊,沒債務(wù)纏身,人活得自由自在些。她含笑道,黃正,你會愛我一輩子嗎?他答,當(dāng)然會愛你一輩子。她說,你這是對著藍天說的話,可不能欺騙老天爺。他答,我從不說假話。

 

  三月份,大地上春暖花開了。早晨,代巧云站在一棵桃樹前,桃花開得正艷,她卻想吐。黃正關(guān)心地走過來,輕輕地拍打她的背。她轉(zhuǎn)過臉來說,我好像懷孕了。黃正說,好事啊。代巧云臉上有一種幸福,說我想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黃正說,我陪你去。兩人開著車去了鎮(zhèn)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代巧云確實懷孕了。一走出醫(yī)院,黃正步人一家香噴噴的臘味店,買了不少熟菜,以示慶祝?;氐郊?,母親見兒子兒媳手里大包小包的,有些好奇。黃正高興地說,媽,巧云懷孕了。母親歡喜道,大好事啊,媽太高興了。黃正充滿愛意地望著代巧云說,你現(xiàn)在是孕婦了,屬于重點保護對象。代巧云說,我沒那么嬌貴。

 

  他上午急著出門,手機忘在桌上了,他拿起手機看,手機上顯示了舅舅打的三個未接電話。他撥了過去,問舅舅什么事,舅舅劈頭蓋臉地道,李木蘭喝農(nóng)藥自殺了。黃正驚得臉色都變了,望著母親和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妻子,感覺寒氣從體內(nèi)滲了出來。代巧云問,什么事?他答,李木蘭喝農(nóng)藥自殺了。代巧云聽畢,臉色蒼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怎么會自殺啊?他答,不知道,我出去一下。

 

  他開著車向家具廠奔去,路上盡想著李木蘭的好,想這個女人怎么會這么想不開啊。他把車開進廠,舅舅走出來,目光相當(dāng)沉重地瞧著他。舅舅是個樂觀、自信的人,多少年里,他第一次在舅舅臉上讀到這種沉重的表情。舅舅低聲說,昨天晚上,李木蘭喝農(nóng)藥自殺了。他沒說話,舅舅又說,你結(jié)婚后,她爸媽對她說,現(xiàn)在她可以與那個開肉店的結(jié)婚了。昨天,她爸媽去街上買了一堆鋪蓋,上等的綢緞被面,紅的綠的……他腦袋里嗡嗡的,想這事完全可以避免的,一個悲劇在大家的不經(jīng)意中發(fā)生了。舅舅見他不語,嘆口氣說,我是昨天才聽村里人說,過年時那個人騎著摩托車到李木蘭家拜年,五十來歲,只比木蘭的父親小幾歲,幾年前就死了老婆,關(guān)鍵是個子很矮,比木蘭還矮,又禿了頂,很難看……黃正想李木蘭是個內(nèi)秀的女人,心性很高,而且極固執(zhí)。舅舅難過地說,其實,本來你和木蘭是可以走到一起的,那個姓張的棒打鴛鴦,說你們八字不合,真的缺德!黃正握著的拳頭砸了下桌子。

 

  黃正想去憑吊,舅舅攔住他說,別人都可以去,你不能去。他清楚舅舅這句話有多重。李木蘭的父母一看見他,那還不更加遷怒于他?他茫然地坐下,想要不是那個張神經(jīng),現(xiàn)在與他生活在一起的便是李木蘭。整整一天,他都無心干活,望著窗外的樹木,心里難受。耳畔是電鋸鋸木板的聲音,還有木工們釘釘?shù)穆曇?。舅舅走來,見他還是原來的坐姿,提醒他說,這不是你的責(zé)任,是她父母阻擋她與你結(jié)婚。他回答,我不是想責(zé)任的事,我是難過。舅舅說,別想這些事了,錯的是她父母。

 

  傍晚,他望眼天色,滿天的紅光。他發(fā)動車,駛出廠,驀地看見張神仙拎著個包走在路旁。他一腳把車剎住,下車,直視著張神仙,憤怒道,姓張的,你真缺德,李木蘭那么善良的女人,被你害死了!張神仙臉色淡淡地望著他,他繼續(xù)道,你報復(fù)我沒白給你床,就對她父母胡說八道,你真是個大騙子!張神仙不耐煩了,粗聲道,你別亂咬人,回去問代巧云。他一怔,說這和代巧云有什么關(guān)系?張神仙黑著臉道,你讓她告訴你真相。黃正怔怔地看著張神仙,憤慨的情緒泄了,像只輪胎,被什么東西戳破了。張神仙向前走去,他追前幾步,問,代巧云做了什么,你說!張神仙輕蔑地盯他一眼道,你要她自己告訴你。說完,他大步向前邁去。黃正滯留在原地,滿臉迷惑地瞧著如鬼似魅的張神仙拐個彎,走進一條通往桂花村的小路。他坐進車?yán)铮衍囬_回家。

 

  母親在廳堂里打紙牌,李老伯和幾個老人都在他家玩。他打完招呼,徑直步入房間,代巧云坐在床上看書,見他進來,她說,你回來了,菜都準(zhǔn)備好了,我去炒。他說,不急。代巧云瞟眼他說,你臉色不好,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嚴(yán)肅著臉問,你跟張神仙說了什么?代巧云聽他這么說,臉色變緊張了,結(jié)巴道,我……我沒說什么呀,怎么啦?他盯著代巧云說,巧云,我們現(xiàn)在是夫妻,你對我要說實話。我剛才碰見張神仙,譴責(zé)他間接害死了李木蘭,他態(tài)度很惡劣,要我回來問你,他為什么要我回來問你?

 

  代巧云不答,仰起頭看著窗外。黃正盯著她,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并不簡單。代巧云平靜著臉色,或者說拼命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和慌亂,起身,拿起鏡子照自己的臉蛋。這樣,她與他之間就隔著一面鏡子。黃正把鏡子從她手中奪下來道,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她看見了一張冷淡、嚴(yán)峻的面孔,還有一束冰冷的目光。那一束目光似乎帶著寒流,像一把冰錐,直插到她的心底。她沒說話。他說,你說啊你!她冷冷道,我什么都沒做。他問,那張神仙為什么要你告訴我真相?她瞟他一眼說,我怎么知道?你去問他。他心里涼透了,說,你做了虧心事吧?她答,我沒做。她拉開門,出去了。

 

  他心里窩著火,想發(fā)飆,可是家里一屋子老人,一旦發(fā)飆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手機響了,東莞老板打電話,說給他發(fā)來了一組家具圖紙和訂貨單。他答,好的,我馬上收。家里沒電腦,他拿著包出了門,母親問,要吃飯了,你去哪里?他答,媽,廠里有事。他開著車朝廠里去,路上他想代巧云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張神經(jīng)會那么吼他?這么說,李木蘭的悲劇與代巧云有關(guān)?他走進廠長室,打開電腦,收看東莞老板發(fā)來的家具圖紙。這組家具相當(dāng)漂亮,簡直漂亮得近乎奢侈。他打電話過去,與東莞老板交談了幾分鐘,放下電話時,內(nèi)心竟沒那么郁悶了。他給駝峰山木材加工廠的劉老板打電話,說他這兩天會去進木材。他的思想又飛到了代巧云身上,想她到底做了什么?

 

  整整一個晚上,這個問題都在他腦海里盤轉(zhuǎn),像一只鷹,自己好像一只躲避著鷹的兔子,藏在地洞里不敢出來。他的思想在一個十字路口徘徊,正糾結(jié)不清,代巧云來電話了,問他怎么還不回家。他答,廠里忙,今晚不回家了。放下電話,他的思想忽然拐上了另一條道,想既然自己和代巧云結(jié)婚了,何必再對她刨根究底呢?即使她做了什么,也不是她逼李木蘭喝農(nóng)藥自殺啊,是李木蘭的父母逼李木蘭嫁一個那樣的男人,李木蘭才喝農(nóng)藥的,這與代巧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早上他醒來,舅舅來了,著一身灰色西裝,舅舅一來便說,昨晚回家,聽你舅媽說李木蘭沒死。他堵塞的心靈好像一下子通了,仿佛一道陽光射進了心坎,驅(qū)趕著他心靈上的晦氣。他問,沒死?舅舅道,當(dāng)晚她父母送她到鎮(zhèn)醫(yī)院搶救,救了過來,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黃正點上支煙,抽了口說,舅舅,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個女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憑你的為人,你會怎么處理?舅舅說,那要看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如果是背叛,那就不好原諒。所以要看性質(zhì)。黃正說,好像沒那么嚴(yán)重,這事我也說不清是什么性質(zhì)。舅舅猜到了什么似的問,是小代嗎?他含糊地點下頭。舅舅說,小代是個不錯的女人,你媽手術(shù)期間,她幫你細心照顧過你媽。你們之間有矛盾了?他忽然決定什么也不說,只告訴舅舅,代巧云懷孕了。舅舅高興道,大好事啊,你可別做傷害她的事。他答,我聽你的。

 

  他與舅舅一起探討家具圖紙,一邊計算如何使用木料更合理。中午,代巧云來了,著一身藍衣黑褲,一張臉?biāo)朴行┥n白,好像也瘦了點兒。他問,你怎么來了?她說,上午我去醫(yī)院看李木蘭了。他很奇怪地說,你去看李木蘭了?你知道她沒死?她答,我去了桂花村,得知她搶救過來了就去了醫(yī)院,順便送了些蘋果和一箱牛奶。她脫離危險了,和我說了幾句話,她爸爸媽媽守在醫(yī)院里。她接著道,我這兩天想了想,打算把水果店經(jīng)營下去,我還有些我亡夫治病時欠下的債務(wù)沒還清,一萬多元,我自己掙錢還。他隨口道,好。她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把要說的話憋在嘴里了。五點多鐘,母親打來電話,讓他和巧云回家吃晚飯,他答應(yīng)了,走出木工房,換了衣服。代巧云在水果店打掃衛(wèi)生,正抹這抹那。他把車開到水果店前對巧云說,媽要我們回家吃晚飯。

 

  代巧云拉下卷閘門,鎖上。她上車時,他的目光特意在她腹部停留了下,她懷孕不久,還看不出來。他開著車向家駛?cè)?,問,你看木蘭時,她說了什么話?代巧云答,李木蘭說她父母同意退掉那門婚事,她不會再做傻事了。他為李木蘭松了口氣,說但愿這是真的。代巧云答,是真的,她媽媽表示,不會再逼她嫁給那個人。車駛到家,兩人下車,母親用五花肉和墨魚燉了個湯,還炒了臘肉和兩個素菜。母親看著代巧云笑道,懷了身孕要增加營養(yǎng)。代巧云說,謝謝媽。母親笑著說,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聽你天天叫媽,一天不看見你,還真不習(xí)慣了。代巧云說,媽,那我天天陪著您。母親說,媽不奢望,你們忙,媽高興,只是媽希望你們兩口子天天都回家吃飯。

 

  一家人吃飯,看電視。吃過飯,代巧云搶著洗碗,母親說,我來我來,你有身孕。代巧云說,媽,沒事的,您休息。她洗了碗,又打盆熱水端過來,放到母親腳前。母親感動道,你打什么水啊,我自己又不是沒手。代巧云說,孝順您是必須的。這一切黃正都看在眼里。隨后,代巧云又給他打盆熱水,要他洗手洗臉。他洗完臉,她端起臉盆去倒水,母親喜歡地說,正兒,你媳婦多好啊。他嗯了聲??赐陰准娨曔B續(xù)劇,母親去睡了。黃正進了臥室,代巧云跟進來,他點上支煙,忽然想起她懷孕了,忙把煙撳滅。她在床邊坐下,問,張神仙跟你說了什么?他答,我不想追究。她說,我想了兩天,既然我們是夫妻,我可以告訴你實話……他打斷她道,你別告訴我。代巧云疑惑地望著他,問,你真不想知道?他答,昨天我很想知道,今天我真的不想知道了。

 

  代巧云沉默了幾秒鐘,對黃正說,你還記得嗎,幾年前你在醫(yī)院里看護桂香、我在醫(yī)院里照料我亡夫時,有次看見你穿一身白西裝,扶著瘦弱的妻子在花壇里散步,我當(dāng)時暗想,你要是我丈夫該多好啊。黃正說,那時候你就這么想過?嗯,代巧云答,繼續(xù)回憶,病房的窗戶就對著花壇,我亡夫的病床靠窗,我望著你發(fā)呆的樣子被他看在眼里了,他也望著你扶著你妻子散步。很奇怪的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巧云,我死了,我希望你找一個像他這樣的好男人。他這句話似乎是臨終遺言。他死后,我就找人打聽你的下落……誰都清楚,水果店應(yīng)該開在街中心或醫(yī)院旁,為什么我把水果店開在你們家具廠前,就是想引起你注意,想跟你好。

 

  他沒想到背后有這么多故事,他把她摟到懷里,什么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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