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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昕孺:技法是情感的服務器(詩評)

來源:   時間 : 201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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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法是情感的服務器

——以歐陽白的五首詩為例


吳昕孺


 

《清明節(jié)寫給喝酒的爸爸》

   

寫給父親的詩多如牛毛,我們來看歐陽白是如何寫的。

開頭一句“你的淚水,我的淚水”奠定全詩的基調。第一段三句,可作兩種理解:一種是“我”在“你”的墳頭祭奠,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流淚,死者如生;另一種是“我”現(xiàn)在祭奠“你”,一如你曾經祭奠你的父親,我們?yōu)榇肆飨鹿餐臏I水。

第二段寫父親生前在自己的墳頭種樹,這是很多寫父親的詩文中都會提到的。也就是說,當父親的有一個共性,喜歡在自己挑選的墳地先種上樹,等到自己去世,這些樹就能陰庇墳頭了。所以,很多作者根據(jù)真實的生活經驗,都會在懷念父親的詩文中不無傷感地說,父親當初種下的樹如今已長到了人高。同樣的題材,同樣的方式,怎樣才能寫出自己對父親那份獨特的情感呢?

歐陽白想了兩個辦法,一是用數(shù)字說話,父親不只是栽了一棵樹,而是栽了四棵柏樹;第二個辦法是這四棵柏樹命運各不相同,其中三棵長到了人高,另一棵“如他枯萎的手”,“失去了血色”,并最終在一個冬天死去。這樣寫不僅從技法上出了新意,更為重要的是,它使整首詩在情感上更為動人。

所有技法都必須服務于情感表達。否則,任何形式的炫技都是蒼白無力的,這是寫作的鐵律。

第三段有過渡的性質,它打開了前面兩段,讓第一段的兩種解讀皆得以成立,又讓整首詩繼續(xù)朝著創(chuàng)新的道路前進。別人單單紀念父親,詩人卻把爺爺寫進來了!因為爺爺也是爸爸,是“爸爸的爸爸”。這樣,詩題中“喝酒的爸爸”就不單純是“我的爸爸”,還包括了“爸爸的爸爸”。詩歌的維度和厚度都不一樣了。

第四段開頭又是“你的淚水,我的淚水”,呼應第一段,但這一段多了兩個內容。一個是出現(xiàn)了“酒”,喝酒的爸爸呼之而出;二是兩個“爸爸”在天堂相聚喝酒,笑看人間。這里深意何在?一首寫爸爸的詩為什么要把爺爺拉扯進來?詩人通過詩句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你曾經為你的爸爸而流淚,現(xiàn)在可好,你們兩個在天堂相聚了,單單留下“我”一個人在人間流淚。這樣寫,是不是極盡哀思和想念呢?

第五段是詩人的幻覺,由無限懷念所導致的幻覺。詩人太想爸爸了,他希望從酒里,從酒杯里與爸爸相遇。所以,他幻想有一只水鳥撕開“酒杯之海”的波濤,他甚至幻想在見到爸爸時還能從爸爸的眸子里看到爺爺,看到爸爸和“爸爸的爸爸”一起喝酒的情景。

結尾一段很有意思。一是結束了幻覺,從“海上”回歸到“酒里”;二是全詩第一次提到“我們”,終于將“我”與“你”融為一體。這樣,詩人就將父子情深用最為普通、樸素的一個詞表現(xiàn)了出來。

恰好前些天,我寫了一篇散文《我把父親丟了》,刊發(fā)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上。我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只要我們活著一天,就永遠不會把父親丟了。就像歐陽白,他每天喝酒的動作,他每次的微醺,他對酒的每一種感受,無不有他父親的影子在里面,他們永遠都會在酒里,在生活中一起沉浮。

 

《呵,靳江河這只小獸》

 

一看到這首詩,我就想起楊煉的名篇《諾日朗》開頭那句:“高原如猛虎。”但歐陽白說“靳江河這只小獸”,沒有說“像”,直截了當,靳江河就是一只小獸,而不是“像”一只小獸。

為什么楊煉不寫“高原這只猛虎”而要寫“高原如猛虎”呢?因為,在楊煉的長詩《諾日朗》中,高原只是宏大的背景,就像舞臺上的布景。而歐陽白這首詩,靳江河是主角,如果說“靳江河像一只小獸”,語氣頓時顯得猶疑、拖沓,詩句也就平庸了。

云南詩人雷平陽寫過一首影響較大的詩,標題是《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河流》,他寫道:“南流1公里……南流6公里……南流4公里……”,一共寫了32次“南流”,才“完成了在蘭坪縣境內130公里的流淌/向南流入了大理州的云龍縣”。這首詩以紀實的方式,呈現(xiàn)出瀾滄江在蘭坪縣境內的斗折蛇行,很有畫面感。但這首詩的問題在于,它寫成了一首純粹的地理詩??瓷先ズ?,其實很直白;想做到有味,其實沒什么味。想法很好,但產品不佳。

對于靳江河的流程,歐陽白只講了2次。雷平陽的32次都是實寫,歐陽白的2 次則是一實一虛。“一次是面對江心之洲/它分身滑過汀岸的芷蘭”,這是實寫,是地理上的,但歐陽白沒有用文字畫地圖,他寫的是詩,詩歌自有地圖所不及的美。“一次是聽到楚大夫靳尚/墳墓里的嘆息”,這是虛寫,寫到了歷史。靳尚是楚國大夫,他曾接受張儀的賄賂,放走張儀。關于此人爭議頗多,有人說他就是陷害屈原的上官大夫;也有人說他壓根兒沒害過屈原,而是一位難得的賢臣。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沒有評價歷史人物,因為這不是一首歷史詩,因為無論靳尚賢與不肖,如今都只有一抔黃土。當然在詩人看來,還有一聲嘆息。嘆息什么詩人也不說,而是寫靳江河“它猶豫著/不再一躍而過/生怕磕著楚地發(fā)火的肋骨”,一門心思把這只小獸寫得生動傳神。

第三段宕開來,寫到各種花、鳥雀、魚蝦。奇怪的是,詩人不寫它們的生機,而是寫它們的敗落、終老、死去。這里要注意一個詞,它在本詩中重復出現(xiàn)了三次:“喘著氣。”第一次用它是在第一段,小獸喘著氣是因為曲折迂回,路途遙遠;第二次用它是嘆息楚大夫那發(fā)炎的肋骨,在第二段;第三次用它就在第三段,靳江河這只小獸沿途看到那么多動植物的生生死死,它特別傷感。為什么呢?因為所有動植物都會死,它卻不能死,它累得氣喘呼呼也不會死,所以它才“美麗、孤單又憂傷”,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時,我們能更深地體會到,詩人稱靳江河為“一只小獸”的妙處了:一只永遠不會“死去”的小獸!這是多么悲催的事情啊。它只好繼續(xù)向湘江而去,向洞庭而去。為什么這只小獸要奔向遠方呢?因為遠方闊達而靜止,它融入澎湃的湘江和浩淼的洞庭之中,這種“闊達而靜止”讓它想起死亡的美。那么,死亡為什么這么美,美得讓靳江河這只小獸不懈地、拼命地追求呢?因為,死亡終止一切:終止花的敗落,終止鳥雀的衰老,終止壞人作惡,也讓好人與美景得以更新?lián)Q代。

希臘神話中有這么一則故事。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女先知西比爾,賦予她只要手里有一把泥土就能長生不死的神力。可是,西比爾忘了向阿波羅祈求永恒的青春,她只能長生,無法不老,于是日漸憔悴,最后變成了一具空殼,整天喊著“我要死”??梢姡劳霾⒉豢膳?,壽終正寢其實是生命的一種福報。

這首詩的主角是靳江河,主題就是死亡。它是一曲借靳江河這只小獸的所見、所感、所思、所行,對死亡的歌詠。

 

《棍子》

 

標題就很有意思。“棍子”能寫出些什么東西呢?

開頭一句“關于春天,有一些惶惑”,問題就來了。在明媚的春天里,“我”為什么會有“一些惶惑”?這個懸念吸引我們往下讀。

“我容易沉浸在一種被既定的氛圍里”,這句好理解,意即“我”容易陷入某種秩序里。但大家想想,詩人為什么要用“沉浸”這個詞,而不用“陷入”?他告訴我們,陷入某種秩序并不完全是被迫的,即使剛開始是被迫的,久而久之,那種“既定的氛圍”也能讓人不自覺地“沉浸”其中——它自有某種舒服甚至甜蜜,使人欲罷不能,甚至根本就沒有“罷”的意識。

接下來是一個比喻,卻不是一個簡單的比喻,而近似于一個象征,象征著當下的時代特征與社會形態(tài):“像漩渦中的一根棍子/找不到打擊的方向”。我們是不是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在單位,在社會,甚至在家里,渾身是勁卻無處可使,血氣方剛卻約束于種種秩序、倫理、紀律、法規(guī)。我們就像漩渦中的那根棍子,一頓亂撲,完全找不到方向,有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的味道。

第二段五句,以樹為喻體,大約講述人的青年和中年兩個部分。“表面上,我一直挺拔而堅韌/就像這根棍子,剛出生時迅猛/向著天空進發(fā)”,當棍子還是一棵樹的時候,它“挺拔而堅韌”,一個勁地向上長。這三句我們可以理解為講述的是人的青年時期。“被砍伐以后,沒頭沒腦/,卻不會彎腰”,樹被砍成了一截截棍子,沒頭沒腦,卻直直的,不懂得彎腰。這是應當是詩人講述自己人到中年,經受過不少挫折,卻依然保持著傲岸的風骨。

因為不彎、不屈,所以“我認定了折斷是最好的宿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認命了。所謂“折斷”是“最好的宿命”,不過是自慰之詞。試想,宿命還有“最好的”嗎?詩人這樣說,表明自己對于逃無可逃的宿命,已經安之若素。不期然,卻又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詩人跌入了久違或者久久盼望的春天里!

最后一句我們要細細揣摩。它由三個整齊的四字詞語組成:“萬花開放,草木蔥蘢,溪水暴漲”。節(jié)奏鏗鏘,情緒飽滿,詩人似乎對春天的到來、自由的到來感到無比歡悅和興奮。大家看看,這首詩都結束了,開頭那句“有一些惶惑”的懸念卻依然未解!是詩人忘記了嗎?當然不是。

這個時候,我們一定要注意這三個詞語的順序,它為什么不是“溪水暴漲、草木蔥蘢,萬花開放”,而一定要把“溪水暴漲”置于最后?

因為,在我們眼里,“萬花開放,草木蔥蘢”都是形容美好風光的褒義詞,而“溪水暴漲”是一個中性詞,它讓河流不再干涸,也會產生更多的漩渦……本詩的標題是《棍子》,詩人以棍子自況,棍子最怕什么?最怕陷在漩渦里,“找不到打擊的方向”。所以,即便春天來了,我們也不能盲目樂觀,“我”依然有些惶惑,在享受明媚春光的同時,不知如何避開那些瘋狂的漩渦。

 

《初花》

 

這是一首好讀、優(yōu)美的詩,但一些細處值得我們玩味。

首句“很少被單純的美震驚過”,為什么要強調“單純的美”?因為我們并不是不喜歡美、不向往美,而是把美搞復雜了,總認為“最美的在前方,不可企及”。所以,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對“美”的態(tài)度不是欣賞,而是追逐。然而,美是只能被欣賞,而不能被追逐的。美一旦被追逐,她就會露出另一面,讓追逐者墮入其間,不可自拔。第二段第一句說“上帝沒有讓我們認識美”,意即,生活的復雜性讓我們對美的認識誤入歧途:欣賞美,享受美,我們將安靜而灑脫;追逐美,爭搶美,只會產生“駁雜的質地”,讓迷霧環(huán)繞我們的雙眸。這是詩人說“很少被單純的美震驚過”的第一個原因——我們在滾滾紅塵中迷失了自身。

第三、四段對老家那株茶花的描述,寫得極美,尤其是第四段,詩人精準地呈現(xiàn)、展示出一種“單純的美”:無所畏懼,既渾莽,又清澈;仿佛有一雙無助而無知的眼睛,把世界想象得完美無瑕的眼睛……這些都是“單純”的基本要素,尤其“把世界想象得完美無瑕”這句,說出了單純的最高境界——只有自己完美無瑕,才會把世界想象得完美無瑕。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最單純者最與人為善,最單純者最信任他人,世界上任何一種單純的美都對這個世界抱著極度的信任,認為世界像它們一樣完美無瑕。但這種單純的美又極易被欺騙、被玷污、被摧折,所以有一雙“無助而無知的眼睛”,我見猶憐,所以這種單純的美在人世間已極為罕見。這是詩人說“很少被單純的美震驚過”的第二個原因——美已然是這個世界的稀缺資源。

這樣一種單純的美與“我”對視,讓詩人震驚之余,同時也對他進行了置換,亦即我們平常所說的“靈魂的洗禮”——“我感覺自己也是剛開的花,渾身顫栗/似乎往昔的風塵,都在昨夜的一場雨里抖落”。這樣的對視、這樣的洗禮究竟有什么意義呢?接下來一句說得十分透徹:“這一瞬間的純潔,可以凈化一切。”

這一場對視讓我們重新認識了美,讓我們在一瞬間迷途知返,懂得真正單純的美對于人生的珍貴。詩人這時候有一種初戀般的感覺。他說,雖然“我”與“你”不可能一直這樣對視下去,“我”依然得溷跡世俗,奔波忙碌,“你”也可能會肆無忌憚地釋放青春的誘惑,變成俗艷的花朵。然而,“今天的這一刻”,將讓“我”永遠懷念,它將成為詩人心中永恒的美的象征。

這首詩可以商榷的是,我個人覺得最后一句稍顯慣性,可以改得更好甚至不要。“初花”作為標題已經說明了一切,詩里面不再出現(xiàn)這個詞,可能更含蓄、蘊藉,也更耐人尋味。

 

201484日,或者斜下半壁江山》

 

與古體詩相比,標題對于新詩的作用和意義顯得更大。古體詩往往以律、絕或詞牌、曲牌為名,頂多再帶上詩的首句。而新詩沒有了外在格律,標題往往成為詩歌的起始,我們不能小看和忽視。

這首詩的標題有些怪,一個日期加一個后綴。201484日是個什么日子呢?百度一查,是個很平常的日子。再仔細一看,又有些不尋常。因為20148月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月份,尤其是14號,天天都有災難發(fā)生:1號是新疆和田發(fā)生恐怖襲擊,三萬群眾排成人墻協(xié)同武警圍剿恐怖分子;2號是江蘇昆山某公司拋光車間發(fā)生爆炸,72死近200人受傷;3號,云南昭通發(fā)生地震,379人遇難,數(shù)千人受傷;4號上午8時,蘭州石化煉油廠裝置泄露起火……不知道詩人是不是受此接二連三天災人禍的震撼,感到“斜下了半壁江山”。這首詩只有六行,卻寫得充滿新意,又充滿力量。

新意在哪里呢?在于詩人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天天發(fā)生災難的地球,不像個正常的地球,不能以尋常視角來看待它。所以詩人突發(fā)奇想,他“徒步撐地”,倒立著看世界,這樣看上去就仿佛斜下了半壁江山;再就勢一個翻滾,這樣世界跟著翻轉,就如同一個人在月亮上看地球。

不要忽略了那句“雖則手受了傷”,這表明詩人本來不擅長做這個動作,為了倒立著看世界,不惜讓自己受傷。這一句更深層的意思的是,詩人寧愿自己也是一個傷者,與在這些天災人禍中受到傷害的無辜民眾感同身受,體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同情與博大的悲憫。

如果寫到這里打止,詩歌的格局依然不大,只是有些新意而已,因而最后兩句就至關重要了。歐陽白成功做到了這一點,他用最后這充滿力量的兩句將詩歌境界大大提升:

“我看到天災不斷,人禍頻仍/一壺滾燙的水就要倒向一個白嫩娃娃。”

讀來真是觸目驚心!這兩句為了達到某種極致的效果,詩人少見地用了不少形容詞,以構成一種張力:不斷,頻仍,滾燙的水,白嫩娃娃。但這兩句中,用得最好、最關鍵的一個詞是“就要”。

如果詩人不說“就要”,而是用“已經”或者“倒向了”,大家再讀讀,比較一下。滾燙的水倒向了白嫩娃娃,那樣悲劇已經發(fā)生,人們會產生極度的悲傷和痛苦,但由于已經發(fā)生,就缺少了文學作品中最動人心魄的緊張,缺少了那種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的感覺。為這個美學命題,德國啟蒙運動的杰出代表萊辛專門寫了一本書叫《拉奧孔》。萊辛認為,文學藝術在描述某一物體或事件時,應當選擇物體在運動中最富有暗示性和包孕性的一刻,這樣能使觀眾和讀者想象這物體在過去和未來的狀態(tài),從而引起他們共鳴,讓他們參與進來,而不僅僅只充當一名觀眾和讀者。

我想,當大家讀到這句“一壺滾燙的水就要倒向一個白嫩娃娃”時,肯定會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喊出一聲:“不要啊!”我們肯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阻止這一災難發(fā)生。這就是一首詩歌杰作所能和所要達成的效果。

 

附錄:歐陽白詩五首:

 

清明節(jié)寫給喝酒的爸爸

 

你的淚水,我的淚水

不斷流下來,嘴角就咸了

故鄉(xiāng)的池塘就成了海洋

 

這時,故鄉(xiāng)的山冬眠后醒了過來

父親墳頭他親手種下的四棵柏樹

有三棵已經長到人高

另一棵如他枯萎的手

失去了血色,留在冬天沒再回來

 

我心疼

你也那么愛著你的爸爸,他仿佛就是你的一切

臨終的時候

他也揮動著枯枝一樣的手

像是去另一個世界戰(zhàn)斗,更像是堅定的告別

 

你的淚水,我的淚水

流到杯子里,酒就咸了

你的爸爸,我的爸爸

他們在天堂喝著,笑著

他們在天堂看著人間

 

這時,一只水鳥在海面盤旋

尖銳的叫聲撕開波濤

你淺淺的眸子里

汪洋也被撕開

那里將挖出更深的海

這或許就是他們的酒杯

盛滿了咸味的酒

 

波濤搖曳

岸邊的我們以為是在海上漂著

其實,我們一直是在酒里浮沉

 

呵,靳江河這只小獸

 

題記:靳江河古稱“瓦官水口”,為湘江下游支流,因河道經寧鄉(xiāng)楚大夫靳尚墓前而名靳江,全長度87。5公里。發(fā)源于湖南省寧鄉(xiāng)縣白鶴山寨子沖,自西向東流經寧鄉(xiāng)縣大屯營、道林等地,在我家附近叫燒湯河,然后經湘潭縣,望城縣,然后于長沙岳麓區(qū)的柏家洲村附近匯入湘江。

 

呵,靳江河這只小獸

喘著氣,從白鶴山起步

攜水曲折迂回

一路過了寧鄉(xiāng)和湘潭

調正方向,向長沙奔去

 

這只小獸喘著氣

它行走中至少要停頓兩次

一次是面對江心之洲

它分身滑過汀岸的芷蘭

一次是聽到楚大夫靳尚

墳墓里的嘆息

它猶豫著

不再一躍而過

生怕磕著楚地發(fā)炎的肋骨

 

沿途,杜鵑花從紅到紫

桃花、李花、野菊花

從盛開到敗落

鳥雀終老,魚蝦死去

虎形山上我一坐半晌

看它這只小獸

喘著氣,美麗、孤單又憂傷——

除了那只系在荒灘的渡船

似乎沒有人和它說話

 

它繼續(xù)向湘江而去

向遠方的洞庭而去

我知道,那里夕陽照著湖面

闊達而靜止

一種與時空無關的美

一種令人想起死亡的美

 

棍子

 

關于春天,有一些惶惑

我容易沉浸在一種被既定的氛圍里

像漩渦中的一根棍子

找不到打擊的方向

 

表面上,我一直挺拔而堅韌

就像這根棍子,剛出生時迅猛

向著天空進發(fā)

被砍伐以后,沒頭沒腦

卻不會彎腰

 

我認定了折斷是最好的宿命

卻不期跌入春天

萬花開放,草木蔥蘢,溪水暴漲

 

初花

 

很少被單純的美震驚過,但今天例外
準確地說,這是第一次。遇到她之前
我沉湎于奔馳,享受速度,感到
最美的總在前方,不可企及

上帝沒有讓我認識美,他讓我在

忙碌的生活里,追求駁雜的質地
迷霧環(huán)繞我的雙眸


直到今天,在老家,悵然地醒來

面對窗外的一株茶花,癡癡地
我凝望著,似乎看見了春的分娩
青蔥包裹下,淡黃的白噴薄欲出

而那蕊中間透出一絲紅箭
那么無所畏懼,既渾莽,又清澈
我似乎看見了你的眼睛,無助的眼睛
無知的眼睛,把世界想象得完美無瑕的眼睛

只有這樣的眼睛,才有這么美
我震撼于你的眼睛,特別是你也看著我
毫無畏懼,只有一絲羞怯,那一瞬間
我感覺自己也是剛開的花,渾身顫栗
似乎往昔的風塵,都在昨夜的一場雨里抖落

這一瞬間的純潔,可以凈化一切
即算明天,我們再次相遇,你已經綻放在枝頭
已經肆無忌憚地釋放青春的誘惑
我依然懷念今天的這一刻,這是
你的初花,我的初花,我們的初花

 

2014年8月4日,或者斜下半壁江山

 

我徒手撐地,斜下去半壁江山

就勢一個翻滾,如同在月亮上看地球

雖則手受了傷,但也由此獲得了

翻轉世界的機會

我看到天災不斷,人禍頻仍

一壺滾燙的水就要倒向一個白嫩娃娃

 

    吳昕孺,著名詩人。出版長詩《原野》、散文集《聲音的花朵》、隨筆集《文壇邊上》、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長篇小說《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等20余部,作品被《讀者》《青年文摘》《海外文摘》《詩選刊》《散文選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F(xiàn)為湖南詩歌學會副會長、書評委員會理事,湖南教育報刊集團編審。


    歐陽白,曾用筆名渤海,哲學博士,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兼職教授、碩士生導師。湖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省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社會科學核心期刊和中央、省市級報刊發(fā)表各類學術和論文20余篇,發(fā)表以詩為主的文學作品1000余篇(首)著有詩集五部,2004年開創(chuàng)“詩屋網”,并和詩屋同仁一道提出“好詩主義”。同年起至今主編詩屋年選和《詩屋》雜志,出版詩屋年度詩選12部,詩屋雜志六期,編輯出版同仁詩集3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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