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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偉:時間是小說中的河流——序蔡測海小說集《假裝是一棵桃樹》

來源:紅網(wǎng)時刻   時間 : 2022-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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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測海吸口煙,他吸煙是不吸到肺里去的,口腔里打一轉(zhuǎn),噴出來,鏡片一閃,幾乎是不容置疑地說:立偉,我要出小說集了,你跟我寫篇序!又吸一口煙,噴出來,更不容置疑地說:還有,你要插幾幅畫!嘖嘖,說得這么擲地有聲,嗆著了我。

我說我不是不愿意寫,我是覺得某某先生更適合來寫,會要更權(quán)威,更恰當,更高屋建瓴。他一擺手:要不得要不得,他沒有你懂我!

又被嗆著,只好說,那好吧,我試試。

他說我懂他,一半是抬舉,一半也是實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同時出道文壇,算起來,摸爬滾打好歹也有四十年了。這期間,我們爭爭吵吵,意氣相搏,拂袖,甩門,掀桌子,是經(jīng)常的事,然從不傷感情,過兩天,又在一起,吃飯,打牌,打哈哈,聊文學(xué)聊女人,聊到女人,他一口他恩師沈從文先生一樣的結(jié)結(jié)巴巴湘西話,竟也噴璣吐珠,妙語橫生,惹滿堂哄笑,一眾人快活。蔡測海平素訥于言辭,但是聊到文學(xué),聊到女人,常常蹦出一兩句話,有手起刀落,五步殺人的精準鋒利跟狠辣,同時,又還幽默,幽默且是加冰的。這時候,你會明白,他對世事的洞明,他理解事物的智慧,對人生的透視,遠在你之上。在他言辭訥訥貌似笨拙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玲瓏剔透的心。我的懂他,就是懂得無論怎樣,他都是你一輩子甩也甩不掉的朋友。他根本不給你理由來恨他。

早前,我一直認為他做事無長性,太貪玩。我們一起搓麻將,半夜里他褲兜里手機一陣響,小他二十來歲的太太小聶電話打過來:蔡測海,我都一覺醒來了,還不回,你在哪里?他幽幽地對著免提說:在哪里噯?我在臺北!說完就把手機掛掉,問上首,剛才你出的是么子牌?幺雞?幺雞我和了,七小對!臉脹得通紅,仰頭大笑,椅子已傾成了四十五度角。

他似乎很忙,又不曉得他忙什么,神龍見首不見尾,夾著個巨大的文件包,里頭天曉得裝的是什么秘密。通常他電話打來,兀然一句你在哪里哦?我剛把一個完整的句子匯報到三分之一,他那邊就掛掉了,剩我在風中零亂。性急,不耐煩。我們在作協(xié)開會,他從來坐不到十分鐘,哎,人呢?我比他略好,要多坐五分鐘。我們都是逃會的專業(yè)戶。

四十年真快,蔡測海同我林林總總做過許多事,回過頭一看,又什么事都沒有做。時間不會倒流,但會白流。他比我年長,今年七十古來稀了。不承想,忽然,近幾年,他老夫聊發(fā)了少年狂,拼命寫起小說來,一改貪玩不長情,并莫名其妙的忙,堅起意志,坐穩(wěn)板凳,長篇、中篇、短篇,熱氣騰騰,接二連三,揭屜出籠,而且好得出人意表,每每令人拍案驚奇,真是頑夫立志,瘐信文章老更成。

蔡測海早年的小說就好,再經(jīng)歷四十年的時間沉淀,生活積累,閱人閱世,讀書思考,現(xiàn)在,他的好,他的深沉,他的升維的境界,他對土地、人類和世界并歷史的關(guān)照,還有對自己文學(xué)審美標準的要求,已大大迥異從前。他的小說的品格,文字的質(zhì)量,作品的意涵,完全是鶴立雞群,另標一類。你會覺得奇怪,一個人脫胎換骨,是怎樣做到的呢?這期間,又經(jīng)歷過怎樣的徹悟并疼痛呢?

我們幾個要好的文友有個微信小群,蔡測海近年寫的新稿,經(jīng)常先發(fā)到群里。都是些上年紀的人,手機看文字,萬分吃力,但是群里的文友,必定每一篇都看,看完了,一齊點贊。而我除了點贊,每每要發(fā)一段讀后感,而且,語多贊美。一來是朋友間的相互鼓勵,二來也確是真情實感。他的小說,值得贊美。

他要我寫序,并配圖,晚上叮叮叮叮,我手機里接連一陣脆響,他發(fā)來了一串WORD文檔的小說文本,計有二十二篇。我的天,我今年駕照審核,視力過不了關(guān),幾百大洋配了副眼鏡,才勉強應(yīng)付過去。手機上看完這二十二篇動輒幾千幾萬字的小說,豈不又要換鏡片?我于是大聲罵了兩句話,按魯迅夫子的說法,一句是國罵,另一句也是國罵。

但我還是慢慢慢慢,饒有興味地把這些小說一一讀完,眼睛難受,心中愉快。這是一批水準一致的小說,遠超從前的他自己,也遠超當下髦得合時的好多作家。這些小說,有些已在群里讀過,有些是新章,尚未發(fā)在群里,當然都是近年的新作。不長的時間,居然創(chuàng)作出了這么一大把高質(zhì)量的作品,說明他的狀態(tài)是爆發(fā)的狀態(tài),他的山花爛漫的文學(xué)第二春,也遲遲地撲面而來。陳年的潽洱好,陳年的蔡測海并他的新作,比潽洱更好。一讀之后,清香留頜,韻味深長。

我訝異的是他的近作,雖然多為中短篇,卻越來越具有明顯的史詩性。比方他寫《假裝是一棵桃樹》,是寫一座名叫“古樹村”的山村,他寫《河?xùn)|街市》,是寫一條名叫“河?xùn)|街”的老街,無論山村,還是老街,都超越了狹小地域,穿透了時間,仿佛讓人看到歷史長河中人類生存變化的場景同身影,那些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在看得見的時空同看不見的時空中出沒,那些承載著過往生活同歲月的傳說、故事并歌謠,在小說中穿插,也在讀者的記憶或想象中穿插,喚醒著讀者浩大的時間感知力,明白著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蔡測海的史詩是湘西的史詩,也是大地上人類的史詩。他在《假裝是一棵桃樹》中寫到了土地上的蟲子,這蟲子在小說中形成了文學(xué)意象,暗喻著人類也是大地上的蟲子。我們都向著生活的遠方慢慢爬行。蔡測海在《河?xùn)|街市》里寫道:“一個人有了自己的歷史,就有了時間?!笔堑模酱逡埠媒质幸埠?,那里面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而他的小說從頭至尾,時間都是一條漫無盡頭的河流。把中短篇小說寫出一種史詩性來,意味著蔡測海小說觀念的蝶變。他不再把作品中的人物看作在具體時空中存在的人,而是看作在一望無邊的歷史場景中活動的人。人物的時間屬性使小說突破了文字篇幅的物理長度,使有限向無限延展。也正因如此,蔡測海的小說有了一種氣象。他把小說寫大了。

蔡測海的小說,也越來越傾向散文化。作為湘西作家,他延續(xù)了鄉(xiāng)賢沈從文公的傳統(tǒng)。沈公的小說,就是非常散文化的。哪怕是他作品中故事性最強的《邊城》,讀起來,也像是在讀散發(fā)著詩意的長篇散文。蔡測海小說的散文化,比起前輩沈先生來說,更天馬行空,更如東坡居士所謂,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得不止??梢哉f,蔡測海近年的小說,是一種獲得了文體自由的小說。他越寫越自由,越寫越放松,越寫越隨性,處處駐足,處處流連,春城無處不飛花。他有一種不怕你讀不下去的自信。也由此,他的敘事風格越發(fā)具有個人性,越發(fā)肆無忌禪,越發(fā)彰顯著與眾不同。自由需要無畏,意味著對傳統(tǒng)小說章法堤壩的沖決,也意味著對小說敘事新的可能的探求?!拔臒o定法”,你讀了蔡測海的小說,會對這古訓(xùn)有新的理解。

蔡測海的近作,在敘事上有一種獨特的僅僅屬于他的語氣,產(chǎn)生著一種緩緩的從容的語感,這不只是來自口語,同樣也來自書面語,語氣中隱含了剝落的老樹皮一樣的粗糙的滄桑,時間的滄桑,世事變幻的滄桑。這是一種老禪師參公案的語氣,白云蒼狗的語氣,從容不迫,自信滿滿,產(chǎn)生著言說的磁場吸引住你。在《父親簡史》中,他就是用這種語氣同語感,講述了父親的一生,如同山谷中的長風,吹拂了生命枯榮的林木,引發(fā)著寒暑易節(jié)同歲月更替的回聲。一個湘西人,經(jīng)歷著戰(zhàn)亂,兵匪,政權(quán)更迭,城頭變換大王旗,遇到迎面而來的好人同壞人,男人與女人,并逃不掉的厄運,當過土匪,也當過志愿軍,又娶妻生子,讓識字的兒子幫自己寫新朝里的檢討書,一生像《假裝是一棵桃樹》里的蟲子一樣,朝著歲月同個體生命的盡頭艱難爬去。以至最后:“酉時,太陽落山。父親走了。我叫聲爹。我沒爹了?!?/p>

我讀蔡測海的小說,每每不是被情節(jié),而是被他這種敘事的語氣迷住。這種語氣是呢呢喃喃的,蒼老而親切,深沉而磁性。我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小說的迷人處,可以不是故事,不是峰回路轉(zhuǎn)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命運,而僅僅可以是憑著話事人的語氣,產(chǎn)生閱讀牽引力。蔡測海的小說,仿佛不是看完的,是聽完的。他的小說也仿佛不是寫的,是講出來的。哦,你明白了,嘮叨也可以有至美。

蔡測海的小說,體現(xiàn)了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這一特質(zhì)。他的敘事語言,有時候是生活化的,有時候是筆記小說化的,有節(jié)奏,有韻律,長句短句,起伏交織,釋放出漢語言本體的魅力。他并沒有用什么方言,但是他的語言有著鮮明的地方性,浸透的是湘西的地域文化。

時間是小說中的流水。蔡測海在《紅風箏》這篇少年情事的小說中寫道:“流水洗出石頭的童顏。它們安靜地散落各處,聽河流的故事?!?/p>

我們呢,我們在聽蔡測海以石頭的青苔般的語言講述的故事。

每次聽完了他的故事,總有一脈時間的煙云籠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湘西的青少年時期的生活,是蔡測海一口文學(xué)素材的深井,井里的水,怎么也取之不盡。于是我們源源不斷讀他的新作,也對他不斷地深抱期待。

但是這么好的小說,讀的人也許并不多,夠不上熱鬧,也根本驚不起文壇一灘鷗鷺。我有點憂傷,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蔡測海,是為中國的讀者,為他們的閱讀審美選擇。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詩:滿山啼小鳥,抬頭看大鷹。

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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