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湘江 李婷婷 時間 :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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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張戰(zhàn)。)
文丨李婷婷
張戰(zhàn)覺得,她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迷迷糊糊睡在半夜哐哐當當?shù)能娪每ㄜ嚿?,身邊是父親、母親、哥哥、妹妹、兩口大皮箱和一只大藤箱。各種奇怪的味道闖進夢里,搞不清什么時候上的車,要到哪里去,眼前黑乎乎一片,但知道此刻正靠在媽媽懷里,覺得安心。
這是她兒時記憶里,印象深刻的一幕。第二天,車停在哪,就在哪住下來。
父親是野戰(zhàn)軍,經常要換防。駐扎地是秘密的,根本不知道下一站要扎在哪。張戰(zhàn)出生之后,就跟著家人一直換地方,過著遷徙、漂泊的生活。父親下連隊,常年不在家,母親要工作,沒多少時間管她,感覺“像只野兔,東游西蕩,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但總是自己一個人玩,也從不知有孤獨。”
圍墻,樹林,無人的墳地,處處都有“野兔”的“爪印”。
“野生”,好像自此成為了生命的關鍵詞。沒有明晰的人生方向,沒有自我塑造的動機和努力,全靠懵懂、天然的本性。“就像在文明的環(huán)境里活成了一個野生動物,只是無害而已。”
直到今天,她依然喜歡一個人開車,到處跑,到處看,把每一個不起眼的陌生角落,當成此刻的樂園。
孩子王的無畏,“或許是因為無知”
大約六年前,張戰(zhàn)帶著母親回到廣東潮汕,將她們跟隨父親住過的那些地方,重走了一遍。
出生時,父親的野戰(zhàn)軍部隊正好遷徙到這里。她還找到了出生的那棟小樓。中西合璧的建筑,有天井,還有一口水井。兩三歲的她蹲在井邊,看人洗荔枝,自家的西瓜也浸在井里。
上世紀60年代,正值蔣介石說要反攻大陸,野戰(zhàn)軍戰(zhàn)備最緊張的時候,日日聽到拉警報的聲音。生在這樣的背景下,父親給她取名“張戰(zhàn)”,聽起來像個男生。她的確像個小男孩那樣“野”,到處瘋玩,什么路都敢走,天不怕地不怕。
家后面不遠處是開元寺,一個古老的寺廟。寺廟墻有陶瓷雕塑的花鳥人物,中間有一棵菩提樹。她從小在那里玩,在寺廟的門檻上爬來爬去。
三歲以后,上軍區(qū)幼兒園,全托,每周一送去,周六接回來,那時只有一天休息。每周一個輪回——哭鬧“三部曲”,周一早上的必演節(jié)目。
“送我去幼兒園,媽媽是最頭疼的。第一部曲,在家知道要去幼兒園了,開始哀求,‘可不可以不去?求求你了……’不行,被媽媽放上單車,就開始破口大罵,而且學的當?shù)氐耐猎?。有意思的是,我好像走到哪里,很快就學會了當?shù)卦挘浑x開就忘記了,又把新地方的話學會了……屬于接受能力非常快,但忘得也快,就是沒心沒肺的。至今還沒有一種話我能說得字正腔圓。”
第三部曲,到了幼兒園,從單車上往下一放,就開始在地上打滾。滾到老師出來,把她接進去,“我一蹦就起來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眼淚一抹就跟人家玩去了。”
可以迅速地跟當?shù)氐男∨笥淹娴揭粔K去,而且是孩子王。媽媽常給她準備一些好吃的,比如云片糕,那種清清涼涼綿綿沙沙的感覺,至今想來仍在味蕾上翻動。別的小朋友哭的時候,老師就把媽媽給她帶去的那些零食分給大家吃。“印象中似乎每次帶去的東西我都沒怎么吃著,我就站在旁邊看著。還有一次,我實在要上廁所了,外面下著雨,廁所離教室有點遠,老師不讓我去,我就自己沖出去了……回來老師讓我罰站,我站在墻邊,衣服濕淋淋地貼上身上……”
她也不清楚哪來的膽子。“或許膽子大不是真的因為你膽子大,而是無知。”
(潮汕民居。資料圖。)
“從來沒有自我塑造的動機和努力”
可以“野”到什么程度?
隔壁是鋸木廠。鋸下來的木頭,架成一個個“井”字,她帶著四五個小孩,爬上去,說,誰勇敢誰就跳。說完,自己“砰”的一聲跳下去了。頭著地,腦震蕩,昏迷了兩天兩夜。
醒來時,睜眼看見連夜從廣州趕回來的父親,正俯身瞧著她:“醒來了啊!爸爸給你買了新衣服呢。”就這么一句話。她睜大眼睛,籠著父親的燈光黃黃的,他的手邊,一件嶄新的燈芯絨外套,天藍底色上起著漂亮的白花。
關于父親,青年從軍,中年漂泊,后又經歷命運的風浪,但一生善良、平和、隨遇而安。張戰(zhàn)覺得,他最親近又“迷霧重重”。長大后,她常常猜想,父親內心也許藏有深深的隱痛。
父親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湖南大學經濟系還未畢業(yè)就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一直在部隊,快30歲才回到家鄉(xiāng)找對象。“別人介紹對象,認識了我的母親。那時她才19歲,整整比我父親小10歲。兩人很快結婚,一嫁給父親就隨軍了。”隨軍,遷徙,相當于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之后走到哪,母親就去做當?shù)亟o安排的臨時工作。
“父母沒有時間管我們,他們本身也非常包容開放。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孩子擁有非常大的自由度。當然,家庭溫暖有愛,父母愛讀書,這對孩子的成長有很大的影響。但你長成什么樣,選擇什么道路,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一定認同你走的這條路,但我會支持你,我不去給你設障礙。我的父母一直是這樣想,這樣做。”
這樣無知無畏地活著,有時也會審視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長到這樣年紀了,我還覺得我是懵懵懂懂活過來的,從來沒有明晰的人生方向,沒有自我塑造的動機和努力。我想,我從來沒有這種壓力,是因為我的父母從來就沒有給我設定過,我長大以后要成為怎樣的人。”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桂林。資料圖)
桂林-錢糧湖,墓地與“天堂”
6歲,到了桂林。
先駐扎在桂林郊區(qū)山里。“經常聽到拉警報的聲音。”當?shù)赜泻芏嗳芏?,我們小孩子沒事就跑到溶洞里,去看那些蓋著油布的戰(zhàn)斗機。
因為母親在桂林市工作,不久就隨母親住到市里。母親工作的單位是一個院子,院子中間有一棵大柚子樹,秋天結滿了大大的柚子。還有一個防空洞。有一次鉆防空洞,不小心摸到了漏電的電線,她跳著腳大叫:我觸電啦,我觸電啦!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隔壁是人民劇院,上演各種戲目、節(jié)目。和家里的院子僅一墻之隔,音樂聲起,張戰(zhàn)就翻墻過去。老院子,墻面斑駁,攀爬的時候,總是瞧著不知被誰擱置在墻上的那些廢舊臉盆,銹跡斑斑的臉盆里,長著陰綠潮濕的植物,“可能就是現(xiàn)在流行的多肉吧。”
翻過去就是劇院和后臺,像是另一個世界。紅黃藍綠各色的射光,在舞臺上空變幻、交疊、飛舞。小孩子們自由穿行,上下亂竄,和燈光、音樂、沸騰的人聲,交織在一起。
哪里都好玩,甚至墓地。“我也很奇怪,為什么經常跑到墳地上去玩。完全不知道怕,只覺得好奇,好玩?,F(xiàn)在想想,其實還是無知,不知道什么叫死。”看見那些碎裂在墳前的玻璃盞、青花瓷碗,有時正好一塊青白的瓷面上綻著一朵小花,光線把玻璃照得像鉆石,覺得美極了。“我就去撿,把它們都收在我的‘百寶箱’里。”
一直在遷徙,一直面對不確定的場合、環(huán)境,也一直把每一個不確定的地方都當成天堂。“所以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在桂林待了兩年多,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開除黨籍、干籍、軍籍,下放到岳陽錢糧湖農場勞動改造。母親本可以不去,組織上也做工作,說如果離婚,三個孩子都可以留在桂林,生活條件要好一些。“我媽就說,我們死都要死在一起。”回想起來,張戰(zhàn)能體會到當時父母那種巨大的無奈和悲傷。
“但對于我這樣一個懵懂的小孩,遷徙就是好玩。”從桂林到華容縣,先坐火車,再轉汽車。“當時是部隊的一個干部送我們到那里去。我并沒有覺得這是一件沉重的事。一路上,我們趴在火車窗上看紅綠燈,我跟妹妹數(shù)那些紅的綠的燈。我還記得火車上我們吃的是粉絲和肉丸子,用那種已磕得坑坑哇哇的鐵飯盒裝著,簡直美味極了。”
汽車到了華容縣后,改坐馬車到農場。“那兩口皮箱和那只藤箱也跟著我們。我們三個孩子就在馬車上談理想。我要去放羊,妹妹要養(yǎng)雞,我們共同的理想是以后要裝滿一箱子的糖,一邊吃,一邊躺在床上看電影。我們一路說說笑笑,根本不知道此刻壓在大人頭上的那種命運的份量。只是一到那里,我媽媽看見臨時住處是一個草棚,一下就哭起來了。”
第二天,正巧張戰(zhàn)滿8歲生日。媽媽給了她5毛錢,說,你自己去買禮物吧。她跑出去,買了一個乒乓球、一包紅姜,回來就跟著爸媽去吃食堂。“爸爸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要給我炒一盤肉。結果那盤肉上桌,是臭的。很多年后,我爸還老跟我打趣,說我8歲生日那天吃了一盤臭了的肉。”
(廣闊的錢糧湖。資料圖)
“只要捂住眼睛,我就看不見‘壞’的東西”
相比桂林城市,廣闊的錢糧湖更像“野生動物”的“天堂”。每天上學放學,穿過村子、山坡、樹林,哪里都是樂園。
所謂顛沛,她并無體會,反而覺得新鮮。一望無際的湖光,一望無際的蔗林。父親似乎也沒有多少痛苦。無數(shù)個夏夜,一家人在星月下納涼,父親赤膊大短褲,拉著京胡唱京劇。
上學如果抄近路,路上也有一個個的墳包。每天從那些墳包間經過,跑來跑去,常常能看見藍色的磷火在墳上飄。“我記得墳地上還有煮熟了的、剝了殼的雞蛋,端端正正擺在那里。墳上還有一棵苦楝樹,開著紫白的花,香氣熏得人頭暈。”
9歲前的那個端午節(jié),早晨5點,媽媽要她去一個供銷社買包子和麻花。天蒙蒙亮,河面上泛著霧氣,一個人沿著小河走,遠遠看見一只藍色的猴子坐在水旁邊,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她……
“是水猴子嗎?”張戰(zhàn)想。以前大人們常說起,藍色的水猴子專門在天沒亮的時候把小孩子拖到水里去……買完東西回來,她跟家里人講那只水猴子,家人們不置可否,既不說那就是水猴子,也不說世上根本不存在水猴子,只是聽著她津津樂道地描述。以至于這些印象,至今回想起來,仍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覺。
分不清真假,在往后的很多小事中,都得到體現(xiàn)。小時候看電影,她總要問媽媽,“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媽媽說是壞人,她定要捂著眼睛,躲到椅子底下去。從小不怕墳地、鬼魂,卻怕電視里的“壞人”,因為“壞人”一出現(xiàn),就預示著要發(fā)生“血腥”“殘忍”的事。
長大后,對于自己害怕看見的東西,依然有捂眼睛的習慣。她天真地認為,只要捂住眼睛,她就看不見“壞”的東西;也能通過這樣“掩耳盜鈴”的方式,成功地讓自己“躲”起來,讓這些東西,也看不見她。“就像我的腦子里、我的記憶里,總是自動過濾了那些悲慘的事情。”
同樣毫無意識的,還有外貌。對女孩子來說,外貌始終是、至少在人生的某一特定階段都會是一種強烈的意識。“我是丑還是漂亮?我好像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沒有被它困擾過。很奇怪,我周圍的人也沒有談論過我的外貌,包括我的父母,沒有評價過我是否長得好看,或者長得丑,甚至沒有議論過女孩子應該怎么樣等等。如果一定要以社會成見來定義男女,我想,我一定是雌雄同體的。”
(少女時期的張戰(zhàn)。)
熱血少女的腦袋里,“盡是些革命浪漫主義的東西”
在錢糧湖住了近4年,到河邊地頭去找自己喜歡的東西,盯著它們左看右看,在無限寬廣的天地里,度過了“野蠻生長”的童年時光。
獨自晃悠,不覺得害怕,也想不清楚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時間在外面游蕩。“只能說我的父母真的不管我,每天上完課就沒人管了,又不要復習,又不要做作業(yè)。絕對自由地生長。所以不知道自卑是什么,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
但總是班里成績最好的那個,初中時的語文試卷,常年貼在學校的墻上。也格外受老師的寵愛,年年當班長,年年都是三好學生。老師說她是“空心蘿卜”——開了竅的意思。
天然的懵懂,又好像有一種天然的才能。從來不懂得讀書要下功夫,也沒有這樣被要求過,但文章看兩遍就能背,數(shù)理化成績很好,做邏輯推理題也很厲害。似乎很少時間在學習,但又酷愛讀書。愛到什么程度?地上掉的一張廢紙,只要上面有字,一定要撿起來看,每個字都要讀。
最愛看科幻小說、推理小說、武俠小說。“用金庸小說里寫到的武功和人比試、過招,誰也打不過我。”初中時的語文老師,曾是《重慶日報》的記者。他訂了一份《解放日報》,每天都把報紙送給張戰(zhàn)看。“就覺得我有一點兒天分。”
音樂老師是從長沙下放的一個女知青,也喜歡這個靈巧的“空心蘿卜”,要收她做女兒,帶學校的文藝宣傳隊出去節(jié)目交流,晚上睡覺也要帶她睡一個床,“我就特別不樂意。不愿意跟人有身體的接觸,哪怕是對我很好的一個女老師。好像從小就害怕跟人有肢體接觸。”
喜歡觀察大自然的一切,相反,“對人的觀察很少。”玩游戲也是頂頂?shù)母呤?,抓子、跳繩、跳橡皮筋,樣樣好,女孩子們都搶著跟她一隊。記憶中,到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和當?shù)氐男『⒋虺梢黄?ldquo;可以跟所有的朋友都相處得很好,但跟他們都不會發(fā)生深刻的關系。”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父親的政治問題得到初步平反。為了子女以后能有招工機會,父母選擇了到湘陰的湖南省第二紙板廠工作。相對來說,跟她有較深精神關系的,全是比她大很多的人。
“那時紙板廠里有很多各地來的知青,他們有很多小說,特別是革命小說、蘇聯(lián)小說,什么《野火春風斗古城》《海鷗》《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水泥》這一類。這些知青當時年紀都不小了,二十幾歲甚至更大,但我十一、二歲就跟他們一起玩,借他們的書來看,腦子里盡是些革命浪漫主義的東西。”
就這樣沒心沒肺地早熟了,思考的早已不是同齡人在思考的問題。懵懂少女張戰(zhàn),同時長成了熱血少女張戰(zhàn)。
(少女時期的張戰(zhàn)。)
躲到公廁里看書,高考前一晚跑去看露天電影
少女張戰(zhàn),來到湘陰五中,開啟高中生活。從家走到縣城,一個小時路程,每天都去找、去走那些稀奇古怪的路,看菜地,看農戶家里種的各種花。
“有一戶人家種了芍藥,芍藥花開的時候,我每天都要到他家,就站在那里看。”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可能因為沒有人愿意跟著我,這樣七彎八拐去看這些東西。”
成績好一路,那時全國已恢復高考,人人都說,張戰(zhàn)是要考清華、北大的。很快就要高考了,卻繼續(xù)玩,在造紙廠堆放原料的蘆葦場游蕩,繼續(xù)看小說。有一天不知為什么沒去上學,父親突然回來了,她正在屋里看希臘神話。“他當時非常生氣,說,你太不正常了,人家都為高考拼命讀書,你還在家里看小說。當時他就把那本書撕了。我想,我沒臉見人了!我不要活了!我從來沒有欠過別人的東西,這本借來的書,我要拿什么去還?那是我唯一一次恨父親。”
1979年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還跑去看了一場露天電影。第一場考語文,她提前半個多小時就交卷了。出來老師問,考得好不好?她說好,然后跑去買了根冰棍吃。“不用說了,考完成績差得一塌糊涂。”
勉勉強強上了一個大學,但大學很美,校園里,有一個很漂亮的湖。寄宿生涯,又開始了“野生動物”的生活模式,經常背一個書包,拿一本小說,帶兩個饅頭,湖邊找一片樹林,一個人一呆就是一整天。
剛恢復高考沒多久,班里甚至有做了外公的,同學們幾乎都比她大。“所以又是一個人玩,這樣糊里糊涂地又過了幾年。畢業(yè)后,就把我分配到了省二紙板廠的子弟學校。”干了1年,當了團委書記,但“很不喜歡這種生活,因為沒有事做。”不到一年,申請調到岳陽巴陵石化公司洞庭氮肥廠子弟中學,回到教師崗位。
(教師張戰(zhàn)。)
喜歡“逃跑”、卻從未遲過一次到的“小丸子老師”
在岳陽教了十年書,有機會調來長沙,選擇到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教書,沒有猶豫。“因為覺得一師范的校園很漂亮。”到今天,張戰(zhàn)在一師范教過兒童文學、閱讀與寫作、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以及“超級有趣”的形式邏輯,后來定方向,主教兒童文學。
校園里,一直留著娃娃頭、聲音軟軟糯糯、舉手投足仍像從前那個鄰家女孩的張戰(zhàn),被她的學生喊作“小丸子老師”。跟學生的關系亦師亦友,孩子們什么話都愿意同她講。
大家說,張戰(zhàn)教書教得好,幾乎總是學院教學分數(shù)排名前三名,好多年都是第一名。對于教書,也并非刻意追求成為一個名師,“似乎也是無意識的。”但后來自己分析,或許是因為雜書讀得多。
文學、哲學、社會學、心理學、邏輯學、音樂繪畫……全都涉獵,記性好,能打通,又能從自己獨特的角度去解讀,往往能講出教材上沒有的東西。又因為對學生一直抱的深切的關懷與愛,上課是有感情的,這種情感學生也能感受到,所以師生間有共鳴。有些學生還覺得深受影響,而不僅僅在傳道、授業(yè)、解惑方面。
真的完全無意識嗎?教書30多年,這位看上去依然懵懂的“小丸子老師”,從來沒有遲過一次到。
現(xiàn)在覺得,當時回到教師崗位,是非常正確的選擇。“我的個性和生活方式,特別適合這種個體勞動,不需要跟人合作,只要你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放棄了很多在世俗標準和社會評價體系中一致認為“重要”的東西,從而為自己爭取到較高的自由度,“我又回到那種可以‘躲起來’的狀態(tài),很好。”
一方面“躲起來”;另一方面,很多東西似乎敞開了,舒展了,又放任自流了。跟學生講兒童文學時會說,童話的其中一個作用,是逃跑。“當你與現(xiàn)實發(fā)生某種不太融洽的沖突時,你的精神可以實現(xiàn)暫時的逃逸和漫游。所以在生活中,我也常采取這樣的策略。”
在他人看來,“小丸子老師”似乎永遠在笑。“但我并不是一個只會笑的人呀!現(xiàn)實生活總有其沉重的地方,我也在生活中體驗到各種痛苦,對有些痛苦甚至比別人更敏感。”
成年后,做妻子,做母親,還不能把自己丟了。身份的互換,家庭的責任,也有讓她覺得“沉重”的時候。“但從來沒有怨氣,一切來到眼前的,都是你應該面對的,都是自然,所以你去做,盡量做得好。很多事情,我并不去想這該不該我去做,做就是了。很累的時候,也沒有覺得生活虧待了我。因為對很多東西都不看重,有時也覺得自己很輕盈。”
(“小丸子老師”在沙漠。)
“詩人必須是一個站在人群中的人”
“無意識”地生活,也“無意識”地寫詩。詩人張戰(zhàn),人生中的第一首詩,叫《藍》。
處女作源于大學期間,一本文學雜志跟她約稿。“寫得很抽象。但他們一看,說這就是朦朧詩啊。”
那個時期,張戰(zhàn)已經讀了大量的外國小說,并且總能找到那些冷門偏僻、但甚至十幾年后才成為了熱點、經典的書。這是她至今都引以為傲的事。
“比如杜拉斯的《情人》,在上世紀80年代我就讀到了,當時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總是比我的同齡人甚至當時所處時代的閱讀物超前很多,但我自己并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后來同王躍文先生結婚,每當誰的作品突然火起來的時候,她就笑,就跟他夸耀,“這是我小時候就讀過的書啊!”
海量閱讀,但“根本沒有做過文學夢”。似乎只是被命運推著走。“好像風要吹這個樹葉,你就順著風向去動好了。命運把我?guī)У侥睦铮揖腿ツ睦铩?rdquo;
寫詩的時候,是在給心找一個出口,找一條通道。第一本詩集,叫《黑色糖果屋》。在沉重的黑的底色里,有不斷滲出來的輕盈的甜。“詩集印了8000冊,全部賣完了。受到鼓勵,我又開始慢慢寫詩了。”
(詩集《黑色糖果屋》。)
2010年,父親去世。4年后,她以第一人稱,寫下一首長詩:《我,一個編號》。長詩里,她將自己化身為父親,假裝她是他,把時間一層一層剝開,用海浪一樣撞擊到心上的每一句話,一句一句去追問,去解父親這個謎。他的出生,他的家庭,他的愛情,他的理想,他的孩子們,他一生的坎坷……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試圖探入這迷霧深處的隱痛,到那里去看一看,父親心里真正發(fā)生過什么。
“我從不懂我一生真正的悲喜時候到了那最后的審判在哪里我一生背負得不夠欠下的太多我是軍人、離休干部、共產黨員我是兒子、丈夫和父親灰蒙蒙的山谷我的一生迷霧重重
……
現(xiàn)在輪到我坐在我的對面看我一生的皮影戲但我不知那布帳后揮舞竹簽棒的黑影是誰母親的手把引我掙脫一個黑暗現(xiàn)在我要孤獨地走到另一個黑暗里去了我的戲就這樣草草結束
沒有神來寬恕我們我父親1954年葬在長沙坪塘我母親1965年葬在長沙跳馬我大哥葬在成都我二姐葬在湘潭但現(xiàn)在是哪一年哪一月什么日子什么時辰我將不知我死于什么時候孩子們告訴過我我會葬在長沙瀟湘陵園那里有我一個編號”
在長詩里,她跟隨父親,瀕臨深淵,親近死亡,徹底地將自己投入到近乎殘酷的探究和追問之中。
“我心里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但父親內心最隱秘之處我是否進得去?我并沒有把握。”已過中年,關于生命的思考逼至眼前。3500字的長詩,是悼詞,是代父親撰寫的“自傳”,更是以個人史書寫的時代下的國人命運。
在這之后,張戰(zhàn)又出版了兩本詩集:《陌生人》《寫給人類孩子的詩》。“詩人必須是一個站在人群中的人,對生命有精微的體會,對人類有普遍的關切。從自己真實的感觸和獨特的角度去寫,但心里得帶著這個東西。否則,你的詩歌立不了。”
(詩集《陌生人》和《寫給人類孩子的詩》。)
“更自覺地去追求成為一個詩歌寫作者,從零開始”
教師、女兒、妻子、母親、詩人……似乎很容易在各種角色中轉換。她們各有各的樣子,并從不違和。在信任的人面前常常會孩子氣,喜歡把生活中很復雜的事情兒童化處理。“這也是因為自小父母嬌慣和包容。我的痛感很遲鈍,別人傷害我,另外的人都替我打抱不平,我自己卻渾然不覺,快快樂樂,覺得這都不是事兒。”
所有來到面前的,都欣然迎接。“大概30歲以后,她就認識到自己來到人世是來盡責任的,是要把自己奉獻出去的,“對此我安之若素。所以我做什么都像風吹水面一樣,不著痕跡地過去。我也不需要留下什么東西。”
父母賜予的包容、自由的成長環(huán)境塑造了張戰(zhàn)。但無論河水如何自由翻涌、漲落,生命的暗河始終沿著深處那看不見的河床汩汩流淌。實際上,在她的潛意識深處,一直有著屬于她的動力和方向,她對生活的獨特的理解,且她對此有異常堅定的信念。
(詩人張戰(zhàn)。)
在湖南文學界,張戰(zhàn)與王躍文是讓人艷羨的一對。結婚多年,相處依然如初戀。他們彼此信任,彼此依賴,生活與精神上都高度契合。“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球友在一起會侃球,棋友在一起會聊棋,唯獨文學朋友在一起很少談文學。但是,我同躍文是經常談文學的。我們一起散步,一起駕車漫游,隨意聊天時就會聊到文學。這是件很愉快的事。”
在她看來,沒有一種關系,能真正替代良好的親密關系,比起親情、友情,愛情更完整、更深刻、更讓人成長。
她反復跟孩子們講,如果結婚組建家庭,夫妻一定要相愛。“因為夫妻相愛,是給孩子最大的安全。因為我們都是家庭這棵大樹上長出來的葉子。”
同時,她也告訴他們,現(xiàn)實的生活除了工作事業(yè)、吃穿用度,還要有一個更深層次的精神世界,一定要建立起來。“你不建立起來的話,以后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個坎你都很難過去,你面對挫折的能力是不斷削減的。首先,你想要的那種現(xiàn)實層面的成功,你不一定能得到;其次,對它們的過度追求,只會毀掉你真正的幸福。你不要以為你會一帆風順,一定要有一條自己精神和心靈的逃生之道。這個逃生之道是什么?你要自己去尋找,去建設,而且同時,這也能讓你真正變得自信。”
她自己的“逃生之道”,是寫詩。“以前我并不是一個有意識的寫作者,我是在懵懂地寫、本能地寫。但我肯定以我的方式,在觀察這個世界,追問這個世界,體驗這個世界,思考這個世界。”
2019年開始,她才開始想認真地學習寫詩。讀以前寫的詩,她總覺得寫得差,幾乎每一首都有缺陷,“而且都讓我感覺羞愧。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些人那么勇敢,覺得只有自己的詩最好。我自己一直不太敢看我的那些舊作。”
她想,后來的詩歌寫得比以前好些了,或許是因為下了一個小小的決心:更自覺地去追求成為一個詩歌寫作者,一切從零開始。
(張戰(zhàn)在米沃什詩歌朗誦會上。)
“我們有一個更深的自己,請讓那里一直不被損害”
當然,這個決心不是特別大。在她心里,“寫詩絕對讓位于生活。”
生活需要她,她就投身到日常的細枝末節(jié)中去,且充滿熱情。比如做飯,喜歡嘗試做各種新菜,從選料,到烹飪,到碗碟配備,都有些講究,還按照《射雕英雄傳》里黃蓉的菜譜做過“桃花泛”。
家人找不著東西的時候,求助她,最后總能被她找到。“不是我記憶力好,是能靠推理,推導出東西放在哪里。”
一個月前,我同她去爬岳麓山。半山腰的小路,她指著草叢里一根水管告訴我:“上次我走一條陌生的路上山,迷路了,就是跟著這根水管找回來的。”
在這之前兩個小時,她從一師范上完課回家,路上寫了一首詩。
“開車怎么寫?”
“念出來,耳朵聽。回到家里,就騰到紙上。我很多詩,都是開車的時候寫出來的。”
“呀,好辦法!”
“女人有的時候并不只是妻子、母親、女兒或者是姐妹、閨蜜,你是這些,又不止是這些。你肯定還有一個更深的自己,更內在的自己。而且這個更深、更內在的自己,才是支撐你做妻子、母親、女兒、姐妹的底色,是你真正的動力,那個能量發(fā)動機的所在地。我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無論怎么變化,無論如何在各個角色間轉換,我還是那個樣子,是因為我內在有種東西,可以獨立完成自己的那一小塊地方,一直沒被損害。”
“現(xiàn)在我更能理解你為什么這么喜歡一個人開著車到處跑了。”
“車尤其對女人來說是一個太好的載體,它打破了時空的局限,在不斷“回家”與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最大半徑的“出去”之間,提供了最便捷的可能。在這個獨屬于你的私密空間,可以完成最大范圍的出游與精神漫游。”
“好像又回到了兒時那種漂泊不定、四處游蕩的狀態(tài),把每一處自然之地、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都當成樂園。”
“是啊,我說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但現(xiàn)在,我把丈夫的故鄉(xiāng),當成我的故鄉(xiāng)。”
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眼前一直出現(xiàn)鉆石的形象:既多面,又剔透;能接收從各個角度照射來的光,但自我內部有永遠不變的核心。
或許她是我見過的,最單純的“復雜體”。湘江
(張戰(zhàn)的插花作品。)
作家簡介
張戰(zhàn),湖南長沙人。從教于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已出版詩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寫給人類孩子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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