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長沙晚報》橘洲湖湘文苑版 時間 :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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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天,客居異鄉(xiāng)幾十年的我,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我發(fā)蒙上小學(xué)的地方。故地重游,斯年渺遠(yuǎn),物異人非,唯有一口水井,幾條舊巷老屋,還苔生著幽微的往日痕跡。這足以讓我如釋重負(fù),心緒安穩(wěn)。
小時候,我在岳陽樓東側(cè)的小學(xué)讀書。學(xué)校所在地叫桃花井,因郭亮當(dāng)年在這一帶活動,學(xué)校就叫郭亮小學(xué)。
那時,整個桃花井,都顯得天地清曠。一條幾米寬的水泥道,將一排排平房劃歸東西兩邊,若楚河漢界。
也的確是有井有桃花的。
井在一幢老宅子邊,以青黑的麻石修砌,周邊地面光潔濕滑,亦是老麻石鋪就。井水亮得似玻璃鏡子,夏天一股清涼氣騰沖上來, 讓人舒服得似神仙;冬天,井口冒著熱霧,提上來的井水可以暖手。一棵不太高大的桃樹,就站在井口一米多遠(yuǎn)的墻邊,自在地紅著綠著。
那時,老井與桃樹都不寂寞。
因為自來水管尚未到戶,周邊大片居民茶飲漿洗,全依賴著這老天賜予的一井好水。所以,總有人以繩拴著提桶,往井里拋下扯上,長年弄得咚咚響。女人們搗衣的啪啪聲和洗菜時的閑聊聲、笑鬧聲四時不斷。桃花井澆壯了市井日子,養(yǎng)育了一份和敬溫良的民間氣息。
我在桃花井的晃悠史,從幼兒園開始到小學(xué)五年級結(jié)束。最初是在桃花井一家幼兒園上小班,喜歡斜歪著身子,趴在長桌上,用鉛筆在紙上亂畫“打擺子”的圓圈圈,盼著哥哥們放學(xué)了來接我。還記得桃花井的腹地上,有一條半米寬的排水溝,水淺,只有大人的腳踝深。有一次,兩個哥哥接我回家,他們松鼠一樣一個跳躍就輕松過溝了。跟在后面的我,走路慢而踉蹌,樁子不穩(wěn),被小哥哥嫌棄。在他催促下,我一抬小腳,“叭”地一下,整個人直接掉到溝里了。大哥見狀,閃電般跳下來,把全身透濕、嚇得哇哇大哭的我抱了回去。
這條水溝,隔著一線長條形的木蓋板,從我一年級一班的教室底下穿過。教室是平房,上課時,可以聽到水在腳板下低語。有次我與同桌分梅子吃,老師聽到聲音,將嚴(yán)厲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射向我:是哪個同學(xué)交頭接耳、講小話?我一慌,指著腳下,脫口而出:不是我,是溝里的水在講小話……話一出口,老師的臉色,風(fēng)停雨歇,竟噗地一下笑出聲來。
上學(xué)放學(xué)時,我們也愛來井邊玩。喝幾口清冽甜潤的井水,摘幾朵粉紅的桃花。運氣好,遇到井邊人家在竹竿上晾了酸菜,便高子抱矮子,或者跳起腳,慌張地扯下幾片,然后一窩蜂四散而逃。又然后,這一天的幸福指數(shù),因為口袋里揣著幾支酸香的菜梗,就颶風(fēng)一樣上升!
我家在桃花井東邊的一所中學(xué)大院里。院內(nèi)有一座宋代文廟,俗稱“文廟山”。一道圍墻,隔在文廟山與桃花井之間,讓我們上學(xué)的路繞了一大截。我與小伙伴都是教工子弟,家里大人管得緊,不許爬墻上樹,唯教工大字不識的胖老婆,威猛地把自己的孩子推上墻頭,讓他們翻墻抄近路去桃花井上學(xué)。我只覺得胖伯母太牛氣了,比所有人的家長都帶勁。我與其他孩子,受了鼓勵,膽子膨大,也紛紛騎上墻頭。爬墻上學(xué),五分鐘就可到校,少走半小時路程。
在桃花井晃悠到五年級,我在這里寫下了平生第一篇作文,跳了第一次獨舞,戴上了第一條紅領(lǐng)巾,也因為能歌善舞,會游泳會自由體操,第一次被男同學(xué)取笑為“蕎麥”(即俏妹),卻從來沒有想過每天走過的地方,為什么叫“桃花井”?
幾十年后,我在暑氣蒸騰時節(jié)回來了。桃花井這個地名,在我心里高聳時,卻在現(xiàn)實中沉陷于四周林立的高樓中。郭亮小學(xué)院落還在,平房改三層樓了,院門口掛了塊某區(qū)政府辦事機構(gòu)的牌子,遙遠(yuǎn)的天真氣被一股肅穆味所取代。唯一讓人欣慰的是,院門外側(cè)墻上,有一幅介紹郭亮生平活動的浮雕,提醒我,這里與自己的童年生活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桃花井也還在,被一圈鐵柵欄圍在幾幢老民房之間,一棵細(xì)瘦的桃樹象征性地種在屋檐下。四周門戶緊閉,一片闃靜。一堵老墻上,有碑刻百十字,以兩段民間傳說介紹井的來歷。前一段言,明末,大西王張獻(xiàn)忠的亂兵闖入岳州,見一個叫桃花的美麗女子在井邊搗衣,戲之,女不從,跳井守節(jié)。第二段則說,南宋末年,元軍南下,井邊洗衣女桃花,不甘元兵侮辱,縱身投井。后人紀(jì)念其貞烈,植桃花伴井,并以“桃花井”為地名。沒承想,桃花井這個地名里不只有我的鄉(xiāng)愁,還藏有如此的烈性。陡然間,一股悲壯之氣,從通紅的夕陽間沖出,像四散的音符,在這片老舊居民區(qū)的上空回旋。
我在這個古城的腹地長大,卻不知桃花里蘊著凄風(fēng)。童年的桃花井,天空生動,經(jīng)常有大雁一隊隊嘎嘎叫著,從頭頂劃過。它們心齊氣順,一聲聲頓挫,如微風(fēng)穿堂,亦如晾衣線橫于晴空之上,有千般親切。
如今,我穿過幾十年的異鄉(xiāng)歲月,重回桃花井,是想借自己存放在此地的純真,撣一撣生活的皮屑和油鑊氣。我覺得,一個人無論在怎樣的城市謀生,若沒有童年在此,便沒有椐蹄,總是游子心態(tài)。
于我而言,桃花井這樣的好地名,當(dāng)可以在鄉(xiāng)情中傳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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