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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與遺忘

來源:陳海強   時間 : 2018-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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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倒退二十年,我還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每天在野地里跑來跑去,在校園里晃來晃去,在父母的呼喊中藏來藏去。那時的我自由得如同脫韁野馬,不,應該說像一縷風,來無影去無蹤。誰都無法想象我靜靜坐在一個地方會是什么樣子。我很少認真聽老師講課,但老師總能在課堂上聽到我咯咯的笑聲。有時老師會在講課的過程中突然走過來,指著我和鄰桌的男孩說:“你們幾個滾出去!”于是,我們丟下手中的課本,繼續(xù)咯咯笑著揚長而去。

 

  當老師們預言以我為代表的壞孩子將成為偉大祖國的害蟲時,我卻開始了另一種蛻變——我愛上了讀書。我開始像老鼠一樣躲在家里,不停地啃書,啃完一本就四處去找第二本,實在找不到時我甚至開始看那些皺巴巴的課本,我發(fā)現(xiàn)課本里竟然也有很多有趣的內(nèi)容。我的母親被兒子的刻苦用功嚇壞了,她開始鼓勵我出去玩。當我大搖大擺走出家門時,母親顯得如釋重負。

 

  打開一本新書,就像闖入一個新的世界,我在閱讀中不斷沉溺,像幼小的兒童獨自闖入巨大的森林。當我沿著閱讀之路不斷深入書籍的森林時,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冒險的行為—我感覺自己或許已淪為迷途羔羊。閱讀并沒有給我的學習帶來恒久的幫助。升入高中后,我的閱讀開始和功課背道而馳,在愛好和學業(yè)之間,我不幸成為愛好的俘虜。當然,我也不再調(diào)皮,而是變得文靜和癡呆。唯一令人興奮的是,每隔一些日子我就能收到幾張稿費匯款單,全是學生類報刊寄來的,在學校里這基本上是我的專利。傳達室的老頭常常舉著匯款單,笑呵呵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領稿費了!”用不著叫名字,大家都知道這些稿費是屬于我的。這種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高考前后。那時高考在七月份進行,全社會都將七月稱為“黑色七月”,校長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已經(jīng)看到了,獨木橋前的學生幾乎全是一臉可憐兮兮的傻相。很多人開始預言我們的結局,有人說我馬上就要完蛋了,我相信這些話是誠實的,我猜自己很快就要被校園拋棄,然后像一堆煤渣鋪在別人前進的路上,永世不得翻身。我的母親看到兒子在學業(yè)上大勢已去,開始抱怨我不該寫東西不該看閑書,抱怨父親當初沒有為我爭取到工廠上技校的名額……前所未有的沮喪情緒讓我躁動不安。

 

  就在這時,我重讀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重讀的感受竟然全然不同。如果說以往我關注書中潛藏的智慧,那么此刻關注的卻是作者寫作時的人生境遇和心情。耐人尋味的是,毛澤東在陜北的山溝溝里寫《論持久戰(zhàn)》時,全國上下正為如何抗日爭論不休,甚至連亡國論也頗有市場。而在窮鄉(xiāng)僻壤吃著烤紅薯的毛澤東,竟然能持有那么令人震撼的勇氣和信心。我注意到,毛澤東看到的不僅僅是中國戰(zhàn)場,他像神奇的魔術師,站在地球儀上講述反法西斯戰(zhàn)爭,他看清了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一切秘密,并且說出了這些秘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散發(fā)出來的自信和智慧讓我有種五體投地的沖動。當時的歷史教科書上有一幅照片:毛主席俯身研究北上抗日。我每天都要看幾眼這張照片,我覺得毛主席給我脆弱的內(nèi)心帶來了力量。我笑著說:“毛主席會保佑我的。”聽到這句話,我的同桌笑得差點斷了氣。幾個月后,我拎著一只笨重的行李箱走進陜西師大的校門,炎炎烈日下,鮮紅的橫幅上寫著五個大字:“歡迎新同學”——我成為中文系的學生了。

 

  很多年后,和朋友們聊起這件往事,大伙兒依然笑得東倒西歪??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自己能證明閱讀可以在某一刻改變一個人,甚至改變這個人的命運。

 

  生活在繼續(xù),閱讀從未止息。我開始體會到,閱讀和寫作的關系,就像孕婦和胎兒的關系,兩者密不可分。事實上,在相當漫長的時光中,我一直竭盡全力要記住書籍上的符號,我也妄圖將彌漫在那些符號中的氣息永遠留在自己的嗅覺中,以便在寫作時能輕而易舉地復制或利用它們。我樂此不疲地將這項工作重復了十五年之久。在這十五年中我一次次被自己的聰明所感動,我想就憑這點我也該成為一名正兒八經(jīng)的作家才對啊!然而在漫長的跋涉之后,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出發(fā)時就犯下了緣木求魚的錯誤。我在自己的文字中看到的始終是一個蹩腳的小學徒,就像那個去邯鄲學走路的古人一樣可憐而滑稽,現(xiàn)在我不得不退回出發(fā)的地方。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要么改變方向重新上路,要么積蓄力量再次出發(fā)。我想,一個處在而立之年的人已經(jīng)沒有左右搖擺的時間和空間了,如果在這個十字路口停下來,那么無異于踏上另一條更加陌生的道路。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并不是要索取什么,而是為了用完自己的力氣。我決定繼續(xù)沿著內(nèi)心的召喚前行,哪怕以針掘井,我也要用完所有的力氣。我甚至有種愚蠢的想法——就算是面對沙漠,一個人也未必要裹足不前。人不管朝著哪個方向奔走,最終遇到的都是終點。在終點面前,每個人都將原形畢露。

 

  前些日子,我看到一部介紹故宮的紀錄片,片中的一些內(nèi)容耐人尋味。為了恢復帝王之居煙消云散的昔日輝煌,參加修繕工程的工匠們使用了大量金箔,這些金箔經(jīng)過成千上萬次鍛打,厚度只有頭發(fā)絲的幾十分甚至幾百分之一。金箔的熠熠生輝源于鍛打之下的延展。對寫作者而言,同樣需要接受類似的鍛打,同樣需要在鍛打下讓生命充分延展。而生命,只有在延展的過程中才能真正精彩起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堅信,對一名作家而言,只有當情感和生命延展開來,他才能在平面的紙張上寫下熠熠生輝的東西。

 

  時至今日,我對讀書的熱愛還在藕斷絲連地延續(xù)著。記憶中,那個在雪地里徒步去小鎮(zhèn)投稿的小學生,那個坐在曠野上寫作的中學生,那個在列車上席地而坐整夜看書的大男孩,那個拖著幾箱子圖書輾轉(zhuǎn)廣西、湖南、廣東的年輕軍官,那個散盡藏書、孑然一身離開象頭山的老排長……閱讀和寫作,見證了我青春的所有秘密。沿著圖書的階梯,我?guī)е约旱蔫铗埐获Z抵達了人生的新天地。我的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鄙視名利場上花面逢迎的偽善。我發(fā)現(xiàn)只有走進閱讀的世界才能看到更多的寬容和美好??磥恚抑荒芾^續(xù)閱讀和寫作,這是我唯一能健康活下去的辦法。

 

  當然,我也永遠不會成為追趕潮流的閱讀者,就像永遠不會成為見風使舵的豪杰?,F(xiàn)在,我甚至連對評論家們的信任也沒有了,我發(fā)現(xiàn)評論家與騙子擁有極其相似的天賦。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引用并且改造過卡耐基的話:“評論家就像中國古代的太監(jiān),他們只會品頭論足,但卻沒有行動和創(chuàng)造的能力。”

 

  有一天,我在一頁廢紙上寫下一句話:“當我們不再緊緊抱著那些偉大作品時,我們才能像隨風潛入夜的細雨一樣抵達它們的內(nèi)心”。寫完這句話我就投入到無休止的工作之中,很多天后我突然看到寫著這句話的那頁廢紙,我拿起來反復端詳,竟被這句話給感動了——這正是今天的我迫切需要的一句話啊。我的閱讀已經(jīng)不能簡單地重復昨天和前天了。我需要在今天做出選擇和判斷,然后干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遺忘,或在遺忘的過程中蛻變。這就是我的選擇。

 

  我想起幾年前自己在一篇小說里寫下的一段話:“有個名叫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家在他的作品中描述過臺風,他的描述被人們奉為經(jīng)典。那么我該怎樣繼續(xù)描述杜鵑號臺風呢?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超越經(jīng)典是我一如既往的風格。當我開始寫下一篇文章的標題時,世界就像地球儀一樣在我的手中開始了轉(zhuǎn)動。當我寫完第一個自然段時,我會把一切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偉大作品撕成碎片。當我確信自己能成為這篇文章的作者時,那些二十年如一日幫助和教導我的大師們就要倒霉了——我會像卑鄙小人那樣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扔進十八層地獄,并且發(fā)出警告:當我寫作時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準獲釋!這樣看來,我只能超越約瑟夫•康拉德了。不超越他這篇小說就沒法寫下去。因為我要寫的故事發(fā)生在紅海灣,這是杜鵑號臺風的必經(jīng)之地。那么,我只能對約瑟夫•康拉德說聲對不起了……”我想起寫下這段話時自己的感受—我感覺自己不僅是在寫一篇小說,而是在說出某種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真相。也許,一直以來我就是這么矛盾地生活在閱讀的世界中,我仰望那些大師的背影,接受他們偉大思想的照耀,但又身不由己地一次次妄圖顛覆他們給自己帶來的影響?,F(xiàn)在我終于恍然大悟,閱讀對自己而言更像是攝食。如果說吃掉一個蘋果是為了身體,那么吃掉一本巨著就是為了靈魂。人類吃掉任何東西,都不是為了讓這些東西在自己身體里永久停留,而是為了獲得力量。對閱讀而言,當我們吸吮那些偉大作品散發(fā)出的光芒和芬芳時,我們其實也在同時將它們遺忘。而遺忘,才是閱讀者對自己仰視的精神之父最大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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